文/乔治·阿克洛夫(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本文共计字数,阅读约需要6-9分钟。
20世纪60年代后期,经济学家的工作发生了一个变化。此前,微观经济理论主要分析基于企业利润最大化和消费者效用最大化的纯粹竞争的一般均衡模型。现在的宏观经济学,也就是所谓的新古典综合,将固定工资加入一般均衡模型。“粘性货币工资”解释了对充分就业的偏离和商业周期的波动。自那时起,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都发展出了一系列旨在将经济理论与各种现实行为相结合的模型。例如,“柠檬市场”探究市场如何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运作。买者和卖者通常拥有不同的信息。我的论文研究了在这些更为现实的条件下有可能产生的种种异常现象。
对我来说,研究信息不对称仅仅是实现梦想的第一步。这个梦想就是根据梅纳德·凯恩斯《通论》的精神发展出一门行为宏观经济学。到那时,宏观经济学将不再是新古典综合的应景之作,后者忽视了《通论》强调的心理和社会因素,如认知偏差、互惠互利、公正、从众心理以及社会地位等等。我的梦想是通过把假设建立在这些行为观察的基础上,为宏观经济理论提供更为坚实的基础。已经有一组人为这个梦想的实现作出了贡献。
让我们花点时间来回顾一段宏观经济思想史。20世纪60年代后期,新古典经济学家看到了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有种种弱点,也正是这些弱点激发了我的研究兴趣。他们痛恨宏观经济学缺乏严密性。他们抨击宏观经济学,然后以《凯恩斯宏观经济学之后》一文,点燃了一场将宏观经济学付之一炬的熊熊大火。由他们发展出来的新宏观经济学在20世纪70年代成为标准。与新古典综合一样,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也是以竞争性的一般均衡模型为基础的。但是,不同之处在于,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更加热情地坚持所有的决策——家庭的消费决策和劳动供给决策,厂商的产出、雇佣和定价决策,以及工人和厂商之间的工资谈判——都符合最大化行为。因此,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放弃了刚性货币工资的假设。开始时新古典经济学家利用不完全信息来说明失业和经济波动,后来他们又用技术冲击来说明失业和经济波动。
这一新理论至少在一个方面取得了进展,这就是价格和工资决策现在有了明显的微观基础。但是,新古典模型的行为假设如此原始,以至于它至少很难解释6个宏观经济现象。在某些情况下,新古典模型的关键假设在逻辑上的不一致性导致了对这些有待解决的现象的彻底否定;在另一些情况,该模型提供的解释只不过是兜圈子。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很难解释的六个现象分别是:
1.非自愿失业的存在:在新古典模型中,如果一个失业工人愿意在其工资低于市场出清的薪水或工资下工作,他就可以很容易地再找到一份工作;因此不存在非自愿失业。
2.货币*策对产出和就业的影响:在新古典模型中,货币*策在改变产出和就业方面几乎是无效的。一旦人们完全预期到货币供给的变化,价格和工资就会同比例变动;实际工资和相对价格是不变的,因而货币*策对实际经济没有任何影响。
3.当失业很高时,通货紧缩并没有加速:新古典模型提出了一条加速度型的菲利普斯曲线和一个惟一的自然失业率。如果失业下降到低于自然失业率,则通货膨胀会加速。如果失业高于自然失业率,则通货膨胀会连续下降。
4.普遍存在的退休储蓄不足:在新古典模型中,个人决定消费多少储蓄多少以最大化跨时效用函数。其结果是,个人决定的储蓄应当是最优的。但是个人的储蓄行为通常令人失望,而且也没有保险计划,大多数人储蓄不足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强制储蓄”计划非常流行。
5.股票价格相对于其基本面的过度波动:新古典模型认为,股票价格反映了基本面,即未来收入流的贴现值。
6.痼疾难消的贫困和自我毁灭的底层社会:我开列的有待解释的宏观经济问题包括贫困的原因,因为我把收入分配看做是宏观经济学的一个主题。新古典理论认为,贫困是人力资本和非人力资本匮乏的反映。这一理论不能解释长期存在的赤贫现象,以及与之相伴而生的吸*和酗酒的高发生率、婚外生育、单亲家庭、对社会福利的高度依赖和犯罪。
根据凯恩斯《通论》的精神,行为宏观经济学家正在重建被新古典经济学颠覆了的微观基础。
我将从我的一个最早的尝试开始,这个尝试导致了对非对称信息在市场中的作用的发现。
非对称信息
信息问题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于所有的市场中。在一些市场中,不对称信息可以由于重复交易和声誉的存在而较为容易得到解决。在其他市场,如保险市场、借贷市场、劳动力市场中,买卖者之间的非对称信息并不容易解决,而且造成了严重的市场失效。例如,老年人不容易买到保险,小公司的贷款受到限制。同时在劳动力市场中的“少数者”会受到统计歧视,因为人们总是被归入根据可观察的特征确定的各种类型中。借贷市场失效是失业的主要原因。即使在声誉和重复交易克服了不对称信息的地方,这些惯例也影响了市场的结构。
要了解不对称信息的根源,知道哪个时代正在进行的一场更加广泛的思想革命是很有用的。在20世纪60年代初以前,经济理论家们很少为刻画特殊市场的特殊制度而建立模型。张伯仑的垄断竞争模型和琼·罗宾逊的相似的理论出现在研究生课程甚至一些高年级本科生的课程中。但这些是少之又少的例外。然而在20世纪60年代初,随着增长理论家们开始建立有特殊技术特征的模型——如边干边学等,“特殊”模型开始增加。把这些特殊因素纳入模型中并未损害原有的价格理论,但是它们播下了即将到来的革命的种子。
非自愿失业
新古典经济学家认为非自愿失业是不可能存在的。失业者是那些正在寻找工作(否则他们不是失业,而是非劳动人口)但是拒绝了不能提供使他们满意的工资的工作的人,因为他们期待更高的工资。由于找不到能提供符合自己要求的工资的工作而失业是不如人意的,但是受到最低工资规定和工会讨价还价影响的人除外,他们是自愿失业者。在市场出清价格下每个人都能找到工作。在新古典理论中,就业下降的时期——商业周期低潮——可能是由于意外的总需求水平下降造成的。同样的,就业下降也可能是由于负的供给冲击,这造成了劳动者退出劳动市场,放弃可得到的工作。然而任何关于由自愿的工作决策引起的商业周期的描述都遇到了经验上的困难——先于周期的辞职行为是不争的事实。
行为经济学家并不否认非自愿失业的存在,相反他们对此给出了自成一体的解释。20世纪70到80年代首次出现的效率工资模型使得非自愿失业这一概念有了意义。这些模型假定由于道德、公平、内部力量或非对称信息的存在,雇主有强烈的动机向劳动者支付高于最低水平的工资。这种“效率工资”高于“市场出清”的工资,所以使工作机会受到了限制。一些劳动者因此找不到工作,这些人就是非自愿失业者。
有许多关于同质的工人所得工资的经验研究证明了效率工资是普遍存在的。早在效率工资进入宏观经济学家的视野之前,劳动经济学家就记录了在相同的工作或有相同特征的工人之间收入的广泛差别。看起来确实有“好工作”和“坏工作”之分。好工作和坏工作的存在使得非自愿失业有了意义:失业者愿意接受但是没能得到那些被同等能力的人把持的工作。
但是为什么厂商们会支付在最低限以上的工资呢?就我看来,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解释在经验上是最有说服力的。三个要点如下:互惠(人类学中的礼物交换理论),公平(心理学的平衡理论)以及对集体规范的遵循(社会学中的参照群体理论和心理学中的群体信息理论)。在最早的基于礼物交换理论的“社会学”版本的效率工资理论中,厂商给劳动者高于市场出清水平的工资,劳动者则回报以对公司的忠诚。高于市场出清水平的工资的另一个原因是对公平的考虑:根据心理学的平衡理论,劳动者可能会由于认为他们的工资低于“公平”水平而不积极工作。
集体规范通常决定了工人们关于礼物互惠的交换形式以及公平工资的概念。Fehr和其同事用实验的方法确定了互惠行为和集体准则对工人效率的重要性。我最喜欢的效率工资模型是内部人—外部人模型。其中内部人阻止公司以低于现行工资的市场出清工资雇用外部劳动者。一个暗含的假设是内部人有能力破坏公司雇用外部劳动力的努力。DonaldRoy的一份细致的关于伊利诺斯机动船厂的研究也许反映了这种行为的发生机制。内部人针对外部人的串谋是许多公司支付高于市场出清水平工资的原因。
另一个版本的基于非对称信息的效率工资模型把高于市场出清工资看作是纪律工具。在夏皮罗。斯蒂格利茨模型中,公司支付“高”工资来减少员工的偷懒行为。然而当所有公司都支付“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资时,平均工资提高了,使得失业出现。失业作为一种纪律工具起作用,因为工作不努力而被炒鱿鱼的工人只有在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可能找得到工作。
工人纪律模型比基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模型更符合经济学的标准逻辑。但是心理学和社会学模型,虽然依赖于标准经济学分析之外的因素,却可能为非自愿失业提供了更好的总体解释。行为模型刻画了凯恩斯在“通论”前几章所强调的重点:公平以及相对工资的比较。
货币*策的有效性
新古典经济学家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只要被完全预期到,货币*策对产出和就业没有作用。对货币供应量变化的完全预期使得理性的工资和价格确定者会以适当的比例调整名义工资,使得产出和就业不发生变化。这种新古典假设和关于货币*策的经验证据以及人们对中央银行对经济作用的普遍信念是相矛盾的。
宏观行为经济学的一个主要贡献是清楚地展示出在合理的行为假设下货币*策确实能够影响实际经济,就像凯恩斯经济学很早就断言的一样。认知心理学把决策者描述为搜集信息,并把决策建立在简化的意识结构上的“直觉科学家”。依赖拇指定律(ruleofthumb),而忽略那些对利润或效用影响很小的因素是这种心理节约机制的一个应用。在工资——价格体系中,简单法则造成了总工资(价格)水平对外部冲击反应的惰性——被新古典经济学家所轻视的“粘性价格/工资”行为。在新古典的批评中,“新古典综合派”所假定的惰性的工资行为是非理性的,于厂商和工人是不利的,因此是不合理的。相对的,行为经济学家指出包括“货币幻觉”在内的拇指法则不仅是广泛存在的,而且是合理的。因为以此原则行事带来的成本是很小的。
在和JanetYellen合作的文章中,我用一个有效率工资和垄断竞争特征的模型首次展示了这一结果。我们假定一些定价者遵循拇指法则,在需求冲击(由货币供给造成的)之后仍然保持价格不变。我们说明遵循“拇指法则”而没有根据货币供应量变化调整价格的厂商的损失是“第二性”的(小的),而货币冲击对产出的影响在这样一个经济环境中相对冲击的水平而言是第一性的(显著的)。我们把厂商采取的粘性价格确定的拇指法则称为“近似理性”,因为它们由于偏离完全最大化行为而承受的损失是第二性的(小的)。
关键性结论——近似理性的价格粘性足以赋予货币*策显著的力量——的逻辑是简单的。在垄断竞争条件下,每个厂商的利润函数都是对其价格二阶可导的,所以在最佳价格的领域内是平坦的。因此任何对利润最大化定价行为的偏离带来的利润损失都是较小的——相对于偏离本身而言是第二性的。但是如果大量公司的偏离行为都是相似的话,那么真实的均衡——去除价格水平之后的货币供给——相对于完全最优化行为下的情形而言将会产生第一性的变化;真实均衡的第一性的变化,反过来又引起总的需求、产出和就业的第一性的变化。因此对完全理性行为的微小偏离——实际上是小而合理的偏离——反驳了认为被完全预期到的货币供给变化不能影响实际收入和产出的论点。
近似理性的拇指法则模型解决了Lucas的关于在理性预期条件下货币*策的有效性问题。新古典经济学家很难发现货币*策和产出之间除了暂时的关系之外还有任何联系。新的行为经济学以相当数量的近似理性行为为依据,确定了货币供应量变化同产出之间紧密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