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成之图/小花
我听过许多古老的爱情故事,
充满聚首的欢乐和离别的悲郁。
纵观无始的往昔,
我看见你像永世难忘的北斗。
——泰戈尔
一:牌 局
就算它知道未来的命运,也将迷惘,不知是选择爱还是自由意志。
它飞过那些色彩斑斓的铝制圆柱,像是穿梭在古老神殿的石柱之间。众神之间深奥而又晦涩的圣语,伴着它翅膀的抖动,低沉地流转在空间中。它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时刻,足以改变人类、文明以及地球上一切生物的命运定数。
又过了一会儿,皙白的屏障像是强光照耀般,迎面扑来。它短暂的生命就此结束,化作一片殷红与乌黑交加的抽象画。
它死去之后,画像的主人抓起桌上的湿纸巾,面色不惊地将痕迹尽数抹去,就像是时间抹去所有的伤痕与爱。作为桌前的众神之一,她沉默不语,一手抓着罐装啤酒,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光滑的纸牌表面滑动,目不转睛地聆听着其他三人的对话。
“张敏,人工智能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想法。”说话的是一个留着中发的高个女人。她瞥了一眼画像的主人,又看向自己对面的人,“现在的所谓人工智能,就算是一只蚊子的自我意识都比它强。你说呢,维芳?”
“未来还是有的。”被叫作维芳的女人正盯着桌上的国王、王后和王子计算着,她随口答道,“摩尔定律让计算力呈指数形式增长。计算力到了极致,思维和意识便拥有了产生的条件。”边说着,她抽出了手心里的牌,五张小2,像是她的答案,2的五次方等于64,恰是主流计算机的内存长度。她又转头问我:“你要不要?”
我摇了摇头,我对面的张敏亦然如此。
朱维芳微笑着,打出了最后一张牌——方块3,一张最小的纸牌,宣告了朱维芳一方最终的胜利。
“计算决定胜利吗?”作为朱维芳的对家,开启话题的陈丹妮一把收起了圆桌上的牌,“要是这样的话,超级计算机早就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生命了。”
而后,她嘟哝着:“我不觉得这能实现……”
一局终了,另一局即将开始。
作为失败方,我接过陈丹妮手中正反交错、凌乱陈杂的牌堆,手指像是纺织机上的梭子一般往复运动。“我倒是觉得,人工智能有实现的可能。”一边说着,我一边晃着手中的牌。
陈丹妮摇了摇头,“没意思,这个晚上你们已经输了几百块钱。你和张敏对于我们来说,就好比阿尔法狗面前的人类棋手,光有经验,却没有计算能力。你们的算牌能力太弱了。”
张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循着她的笑声看去,我看到她面颊上浮现红晕,身前堆满了空罐子。这个晚上,她几乎喝光了所有啤酒。我收回目光,将纸牌放在一边,说道:“经验,说得没错。我们都明白,现在的所谓人工智能,不过是计算力强大的大数据计算机。它们是伪人工智能,没有人类的知识数据输入,它们什么也学不到。”
“更不要说人类的高级情感和自我意识。”朱维芳插嘴说。
“没错。”我继续说道,“但是的确有办法,可以让它拥有这些。”
零:莉莉丝
陈凯俊爬上山岚时,远处的辉光正在闪烁。冲击波如海啸,在刹那间将高楼与街道荡平。他的左耳廓上,中微子通信耳机嘶嘶作响。拍动着通讯按钮,他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无论是哀号还是惨叫,都仿佛被沙沙作响的噪音湮灭。蘑菇云拔地而起,黑黄交加的烟中,一张张或是阴冷、或是哀叹、或是愤怒的面庞正在云中翻滚。他似乎着了迷,如痴如醉地凝视。
黑与黄的厮杀中,黑烟终究覆盖了所有。颔首平视,他又看到一个体态曼妙的机器人士兵,迈着僵硬的步伐从山岚下跋涉而来。他在内心感慨:啊,莉莉丝,我的女神,我一生的挚爱。你是如此完美。任何诗篇与史诗都无法描述你的绝美。你是神借由人类之手创造的完物。你拥有最精致的面庞,最合适的身形曲线和最曼妙的身姿。你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世人皆爱你的美,可是你又为何毁灭世人?
她越来越近,就像是流星拥抱太阳,万物拥抱引力。
陈凯俊肩膀右耸,将身后的射弹突击步枪取下,架在身前。导轨架上的红点瞄镜正中心,莉莉丝正在微笑,右手微微抬起,仿佛正在呼唤着他。
致命的火与光在两端绽放。陈凯俊扣下了扳机,莉莉丝的右手绽放蓝光。超音速飞行的子弹和湛蓝高能射线在空中交错。
须臾之后,陈凯俊的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高亮的火焰在他身后徐徐燃烧,莉莉丝的胸口淌出蓝色的血液。胜负在一瞬间决出了,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陈凯俊依然平举着步枪,小心地迈着碎步,缓缓地靠近。
莉莉丝瘫痪了,陈凯俊却分明听到一首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听。奇怪的是,泪水像是莉莉丝流出的蓝血般涌动。他心想,这也许是因为氢弹爆破的强光所致。浸润着泪水的眼帘中,他看到自己紧握着战术匕首的右手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刀刃割开胸口质地柔软的仿生皮肤,刀尖穿过被蓝血染得仿佛碎裂苍穹的钛合金肋骨,精准地点在还在挣扎着跳动的机械心泵。
残缺的歌声消寂,她的双眼黯淡无光,漆黑的瞳孔倒映出被氢爆氤氲感染的血色黄昏。
陈凯俊背起她,背对着已经化作荒原的城市与垂暮,朝着更远处走去。
一:送 别
年5月26日,扬州。
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意义,秒钟平静地走过这一日的终点,毫无意义的牌局结束了。我们开始讨论人工智能。这个话题于我们而言并不是新鲜之事。在此之前,我们还讨论过许多在他人看来高深晦涩的话题,比如时间旅行、克隆人类或是末日核战。作为公司里绝无仅有的四个科幻爱好者,这些话题于我们而言,就和常人口中的亲友八卦、旅行美食美和时事新闻一样稀松平常。身为四人小团体中的领头人,朱维芳常常说,世间或许真有命运和缘分一说,能让我们四人恰好在同一家公司相遇。
四个小时之后,我被闹铃惊醒,记忆先于意识苏醒,入睡之前的讨论,如我眼前的朝阳般清晰彻亮。
我反驳了陈丹妮的观点,“你应该知道克拉克三定律中的第一条。在科学发展上,任何技术都没有不可能之说。”
陈丹妮反唇相讥,“包括永动机和真理机吗?你我都明白,现在这个阶段,主流人工智能的研究方法有三种,它们被称作三大流派。
“符号语言与联结沟通的自我学习流派。这些人考虑的是基于语言符号的算法问题。他们模仿人类的记忆过程,于是试图建立一个能够储存和检索人类全部知识的超级数据库。这个数据库还能自我学习,摄入新的知识。然后,他们很快失败了。不要说人类,就算是宇宙其身,也不可能皓首穷经。人类古往今来的所有学科,所有门类,知识体系比宇宙群星还要繁复。
“好,接着是神经网络流派。他们是不折不扣的结构主义者。他们提出,布局一个10亿数量的信息节点,类似大脑神经元的结构,智能就会产生。他们太天真了。理论上无限猴子定理是成立的。可是在我们这个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哪怕穷举到宇宙终焉,智能也不会出现。
“第三个流派,行为主义——这些人简直受到了华生的荼毒。如果人类的自我意识只是因为‘刺激-反应’过程的行为积累而产生的,那我们也太低等了。还是那句话,一只蚊子的本能都比他们设计的反应要好。”
“我知道。”我思索了片刻说道,“三大流派都遇到了技术瓶颈。从现阶段的技术来看,这些瓶颈都是不可逾越的。不过应该有一种办法,应该能越过瓶颈,并将三个流派的研究方法合而为一。”
“什么方法?”陈丹妮疑惑地看着我,眉宇间又透出一丝丝的难以置信。
团建旅游的第一站是扬州瘦西湖,于朱维芳来说却是最后一站。这天早上,她起床时灵光一闪,直接做出了这个大胆又冲动的决定。她一向如此。她的执行力,强大迅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等我们讨论可能性,她便已买好了回去的高铁车票。她就像是一架隆隆前行的战车,没有谁能阻止她。在从酒店出发之时,我们一起劝她,不要这么早就决定,一切还是未知。她却笑着说,早点儿回去,早点儿进入流程,时光与机遇从来不会等人。
这天早上,我们疲惫不堪,意识模糊。大巴车来到瘦西湖景点门口时,我们一致决定在座位上小憩,哪怕这样会显得我们特立独行。然而,我们又像是时间之海上随波逐流的舟楫——我们无法反抗公司同事和地接导游的热情,不得不随着人群下了车。
我们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交错着灌铅般的脚步,像是僵尸一般,在青石板与拱起的廊桥之间蹒跚前行。观览队列的尽头,地接导游穷尽奢华辞藻,介绍这片湖泊的人文与历史。园林古楼的古典之美与幽远僻静的湖水交相辉映。碧绿的垂杨、娇艳的荷花、荡漾的湖水……统统在我们的眼中化作背景。恍惚之下,我们来到一座灰白黑三色相交的鱼台,丝毫不在意地面尘埃满布,尽数在石凳旁呼呼大睡。
直到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这段时光,才发现年5月26日的早晨,这段旅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入我的记忆。
她们却浑然不知。
我正走向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路上。
不惊不喜的瘦西湖之行很快结束,后来,我们被张敏叫醒。紧接着,我们急匆匆地赶往公园门口。
集结上车的时间还早,我们把朱维芳送到了路口。车来车往的车流中,那辆白色SUV瞧见了我们,以一种近乎优美的姿态停在我们身前。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某个时刻,当人类在星系间殖民时,一艘前往远方殖民星的飞船正在悠然减速,最后停泊在背靠着群星帷幕的星港平台上。
张敏不忘叮嘱说,最近顺风车不太安全,一定要注意危险情况,有事随时打我们电话。
朱维芳点了点头,又在坐进车厢时,她摇下车窗,朝着我们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这是我们所看到的朱维芳的最后一个动作。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三人在宾馆的房间中抱头痛哭。被我们放在圆桌上的三只智能手机,两只倒扣一只正面朝上。闪光的手机屏幕中,一条带血的新闻被App挂在主页上,就像是朱维芳那半截被挂在卡车上的残躯。她终究没有向张敏打出那通电话。
生命消逝,迅速得就好像核聚变反应,氕原子在刹那间湮灭聚合。
后来,我们的人生急转直下。朱维芳葬礼之后的第三个月,陈丹妮像是被诅咒的那样,每日下午低烧不断。
又过了三个月,我和张敏拿到了陈丹妮的化验报告之后,她笑着问我们,是不是时日不多啦?
那一刻,化验单就藏在张敏的身后。数值为8.5的WBC数据,细小的数字硬生生地被张敏紧攥着的拇指,按得油墨晕开。
时光无情流逝,我们看着她,从生机勃勃到勉强站立都虚弱不堪。她穿上了病号服,煌日的耀白与苍穹的碧蓝化作交加的条纹。她周围的仪器越来越多,像是被组装的机器人那样,各式各样的管子——她手腕静脉的脉搏探针,她背后脊椎的骨髓刺针,她鼻腔前的呼吸管,她胸口的心电电极片——与她融为一体。
我被谋杀的那个下午,她先行离开。濒死之际,消瘦得只剩下了骨头的她,微微颤颤地用双手在呼吸面罩上摸索。张敏为她摘去了呼吸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和我们抱怨,“命运不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东西诅咒了我们……你们要活下去……完成……我们在扬州的梦……”
零:红海岸边
预留的卡车就在不远处,陈凯俊甚至能看清驾驶室窗前的雨刷。它就像是一条忠诚又苍老的猎犬。
还有最后几十米,他却停下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莉莉丝沉重又滚烫的胴体。他俯面倒下,炽热的沙尘伴着核爆后的狂风,发了疯一样地从口中灌入。他大口大口地干呕不止,血色泡沫与灰色颗粒在干结成板的荒地上蔓延。黏稠的血中,尚未被消化的单兵速热餐沉沉浮浮。
“时日不多啦!”陈凯俊对自己说。他明白,他虽然躲过了核爆时的光热和冲击波,却躲不掉无处不在又无形无相的核辐射。自己剩下的日子,只能按照小时计算。
卡车的前灯蒙了厚重的沙尘——老猎犬闭上了双眼,耷拉着脑袋。最后这几十米,它的主人,双手在沙砾上前后交错。主人的身后拖着一条修长的辙印,膝盖、小腹与前胸留下的痕迹杂糅在尘沙中。看似沉睡的莉莉丝低声在他耳边呢喃。
莉莉丝仿佛又在歌唱。他听得真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再产生幻听。他又隐约记得,他初听这首歌时,竟是在三十多年前。
对,那个时代,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黄金时代。机器人反抗、核战争、核冬天、人类灭绝……一切只存在于黄金时代危言耸听的小说和电影之中。那时的他正值青春,就像是黄金时代本身一样,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和想象力。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是睡觉或是发呆,都闪烁着乒乓作响的辉光。
半是回忆半是复苏,一直到黑夜来临。核辐射病的症状似乎减轻了一点儿,他能站起来了。他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更剧烈的症状,一定会像它们的攻势那样,以一种剧烈的姿态爆发,再用无情的残忍,如利刃割肉那般,把每一个单元消灭得连残渣都不剩。而他能做的,也只有和时间赛跑,趁着生命气息尚存,急促前进。
他把莉莉丝放在副驾驶位置上,又为她系上了安全带,正如他在三十年前对深爱的人做的那样。他曾经对她许诺,要倾尽生命的一切爱她。
他把拇指按在方向盘中心的玻璃制识别器上。辅助驾驶系统启动了,当天陈集团的标志浮现在车前窗的玻璃上时,他长吁了一口气。他的气息中混合着血点,它们在空中飞散,弥漫开来,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铁锈味。
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灾厄的源头,灭绝的终点……盯着浮现的标志,他回忆起更久远的时光。
二:曲 折
“人工智能研究的三大流派始终不能统一。人工智能符号与联结流派走得最远。他们最后的挽歌是阿尔法狗。那不过是一个自我学习和超级计算的怪胎。现实场景的种种过程和规则远比围棋要复杂许多。”陈丹妮说道。
“十六天之前,我记得是谷歌的I/O开发大会吧。人工智能预约助手成功骗过了商店的前台,进行了服务预约。”朱维芳提出了不同意见,“现有的人工智能水平,不是已经能通过图灵测试了吗?”
“预约的场景应用太简单了。”我眉头紧锁,思索片刻说,“只要处理好预约过程中的关键字和预约逻辑,这种程度的图灵测试,不会比我们切换电视频道更简单。”
“没错,在开放性的对话情景面前,现在的人工智能就是人工智障。”陈丹妮举例说道,“例如产品销售,完全是不确定的,没有内在逻辑可循的。大部分情况下,销售者需要自发地进行开拓式的沟通。对于人类来说,这很简单。但是对于它们嘛……”陈丹妮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要说成功出售产品了,就算是最简的那一道,前期沟通搜集需求,它们都无法独立完成。”
“那么写作机呢?”朱维芳又说道。
“更确切地说,是自动化新闻稿件撰写软件。”陈丹妮掰着手指说道,“新闻稿件有固定的写法,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过程,这五大要素是固定的。”她又补充道,“还有一点,那些A.I.无法构建文章中的意境、内涵和隐喻,这些无法用技术原理重构。任何一个具有基本文学素养的人都会发现,那不是人类所写的。”
“更不要说诗词歌赋这一关,它们也是不过关的。”张敏说道,“别说人工智能,非人类的智慧体都做不到。所以在刘慈欣的小说《诗云》中,神族文明写不出哪怕是一首超越李白的诗。”
“计算力是无法解决这些问题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法计算。”陈丹妮颇有自信地说,“而人却可以创造无法计算之物。”
这天早上,当我站在车流如虹的路口时,终于明白了。之前的瘦西湖之行,既不是隐隐约约的既视感,也不是荒诞杂乱的梦境。那是真实存在的经历。另外三人即将说的话,即刻出现的场景……林林总总,我几乎能脱口而出。我朝着那个固定的方向看去,那辆白色SUV几乎是贴着记忆中的轨迹,以一种我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曲线减速。它又停在了我们的身前。相似的想象再度出现,我又看到了太空港口与飞船。
我正在重复地观看一部电影中的相同片段。
“最近顺风车不太安全,一定要注意危险情况,有事随时打我们电话。”张敏为朱维芳打开车门。
“等等!”在这一刹那,我一把拉住车门,挡在了SUV和朱维芳之间。她们正在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心跳加速,抓着车门的右手正在微微发颤,仿佛上面通了电。
“我和你一起去火车站。”一边说着,我钻进了后座。
“你有毛病啊?”朱维芳叫骂了一声,“那我们团建怎么办!”
我看着张敏和陈丹妮,又说:“要不你们一起来吧,反正来回火车站很快的。不把朱维芳送上高铁,我总不安心。”
“你这个阴谋论者。”陈丹妮嘴上虽然这么说,却也不由自主地坐了进来。她口是心非地说,“真是的……你这家伙是不是暗恋朱维芳,这个时候反倒做起暖男来了。”
三票对一票,作为少数派的张敏没有办法,也只能上了车。
从瘦西湖到火车站,不过短短几公里的路程。这段路却开了很久,一路上我变成了司机和陈丹妮等人口中的众矢之的。到了后来,连性格最温柔的张敏都忍不住用杭州方言埋怨起我来。
“你真是奇作无比。”她如此说道。
我指挥着司机在任何可能直行的道路上拐弯,并且避开任何有卡车出现过的地方。我又时不时地盯着朱维芳的小腹,确保安全带正系在那里。在我的眼中,朱维芳似乎不受地球引力的约束,随时都有可能飞将出去。
我必须要对抗命运。
扬州火车站的穹顶,是一个豁开口子的平台,远远看去,它就像是一张咧开微笑的嘴。
我们离开SUV,司机终于忍不住对着我破口大骂。我心里半是委屈半是庆幸,但我知道,其实在不经意之间,我拯救了他。对于他来说,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明白,有这么一个时刻,一个陌生人将他从必死的结局中拖拽出来。
朱维芳面有愠色,骂骂咧咧地指着我的鼻子责怪说:“你害得我差点儿误了高铁。”
我尴尬地笑着,替她拎起了手提袋。
这时,陈丹妮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带着反问的语气说:真的要进去吗?她身旁的张敏默不作声,指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过,用自己的行动表现出同样的焦躁。
我准备和她们解释,第一个字还在喉头滚动时,呼啸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我回首看去,像是战斗机穿破了空气的音速屏障,玻璃、砖块与钢筋如花般朝着四周绽放,蓝白相间的车头穿过了那张咧开的嘴。最后一眼,我看到了正闪耀着蓝色电流和橙色火星的列车底盘。
它化作命运终结的权杖,将我们压成四摊肉泥。
零:四骑士
世上能免受时间摧残的物事有三样:熵、想象与记忆。
记忆中的片段种种,都是非线性的。三秒钟的瞬间和三十年的岁月,对于记忆来说,长度和丰满度是一样的。甚至前者要高过后者。
对于那四个人来说,那三秒钟的瞬间值得他们玩味一生。他们都记得,当四份理由相同,落款时间也相同的辞职申请,如四个军队方阵一般,齐齐地推到他们的上司面前时,上司脸上转瞬即逝的痛苦与不舍。
上司试图挽留,试图阻止。他先是依次将四个人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用未来和高薪许诺,用外界环境的不确定性来恫吓,用安于现状的理性来劝诱。上司终究在做无用功。四个人给他的答案是一样的,为了那件事,他们必须离开公司,另起炉灶。
然后,他们自由了。
四个人立刻成立了公司,制定规则、招聘人员、研发产品、开拓渠道。之后的故事,虽然并非一帆风顺,倒也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折。他们的组合仿佛就是为此而生。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他们称自己是天陈集团的创业四骑士——财富骑士、社交骑士、技术骑士与管理骑士。
想到四骑士时,辐射病再次侵袭。陈凯俊被痛唤醒。自动驾驶已经带着他前进了上百公里。车窗外,高架桥的立柱孤零零地在荒野上错落。天上的群星应和着地上的沙石碎片摇曳。俄而,又有大块大块的、像是广告牌一样的纤维板随风飘扬,像是他手臂上一块块正在掉落的真皮肌肤。
他伸手一抹油腻的额头,手掌上尽是血与毛发的混合物。他的倒影轻印在背景晦暗的侧窗玻璃上,一个被血污和碎皮缀满的将死之人。
他干笑一声,自言自语道:“那分明就是天启四骑士嘛,邪恶、战争、腐烂与死亡。”说到这里时,他侧眼一瞥副驾驶座,月光照亮莉莉丝健瘦细长的小腹。她柔弱地趴在驾驶室的前挡板上,下半身被安全带紧紧地系着。她像是兼备了自由与禁锢的矛盾体。他对着她说:“亲爱的,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收回了爱恨交加的目光,继续回忆。
天陈诞生的那一天,IT和高科技行业的市场已经趋于饱和,他们来得太迟了。但他们的野心却是最大的。不同于市场上大部分公司的最终目标,只是为了骗得VC那区区几千万到几亿的风投,他们要的是整个数字世界!
为此,他们合力设计出了一个模拟经营的虚拟系统。这套系统的原型实际上是元胞自动机。在虚拟系统中,天陈和其他公司都是虚拟经济环境中的元胞点。他们按照经济学原理输入参数,把企业发展和兼并过程模拟成元胞的成长和吞噬。
在这套系统中,他们失败了无数次,最终找到了正确的发展方法。
他们制定了发展战略,并不断修正。他们先从一些自动化的小程序开始做起,而后是大型数据分析软件,之后又将公司经营的范围从软件开发拓展到硬件,最后他们将公司经营的触手伸向了区块链和物联网络。
当天陈发展到以IT和高科技为核心的集团帝国时,十五年时光倏悠而过。他们拥有了足够的资金和人手,开始真正地设计和开发它。
三:深 情
“我认为,自我意识、情感,这两样对于人工智能至关重要的元素,只有类似人类这样的生命体才能拥有。”我语出惊人,一直持反对论点的陈丹妮面色突变。旋即,她明白了,我似乎站在了她这一边。
“所以人工智能终究不会拥有自我,也不可能拥有感情,这就是你的想法?”
“听我说完。”我刻意强调说,“请注意我的说法,是类似人类。”
“我不明白你的说法。”
“作为生物学上标准意义的生命,人类本身具有什么特征?”
直到这时,陈丹妮依然保有戒心。她觉得这是我设下的逻辑陷阱。
“有机物基础和结构特征、新陈代谢、成长、遗传和变异、适应和进化。”她如数家珍般地列举了出来,“不只是人类的,而是所有生命的特点。”
“那么更狭义一些的呢?”我笑着问她,“像是很多科幻小说所说的,有些生命是硅基或是硫基的,有些生命不需要进食,有些生命没有DNA结构。”
“成长、繁殖、适应、进化。”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尤里卡!”
“没错,你也发现了。这四点实际上恰好被三大流派的研究包含在内。”我解释说,“我们要承认,人工智能是生命体。只有生命体才具有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而无论是哲学还是科学定义上的机械,都不具备这两项。它们能思考,但是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那么情感呢?”陈丹妮刚刚发问,马上得到了答案。这很简单,情感只对于特定的生命体自身有意义。简言之,人类有基于自身生命体特征的情感,人工智能亦然。不同生命体之间的情感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只在特定情况下是共通的。
“我对你的说法有些感兴趣了……”
我第三次游览瘦西湖,时间循环像是莫比乌斯的索套,紧紧地勒住我的命运之颈。
关于时间循环的成因,人们探讨出无数种可能性。一位叫诺维柯夫的俄罗斯理论物理学家通过对“外祖父悖论”的破解,指出时间旅行者虽然能回到过去,但是不能改变既定的历史结果。时间具有自洽性,任何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都是历史既定程序的一部分。
如果出现超出历史既定程序的修改——自由意志就是个叛逆者,它绝对会破坏时间的自洽——诺维柯夫认为,除了既未知又既定的命运,时间本身还有一重撒手锏。它无法阻止时间旅行者,但是它可以让时间旅行前后的时空涟漪闭合成环,让超脱于既定历史的过程游离在时间线之外。
我隐约觉得,我们一行四人的死亡,是既定历史之外的异常。为了修复这个异常,时间将我封闭在时间循环之中。
时间看似冷酷无情,却站在我这一边。时间和我的需要是一样的,我们必须活着,不只是年5月26日,还有之后的漫长时光。
我决定将干涉行为——或者说是修复行为,进一步升级。
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来劝服朱维芳,和她陈述逻辑,安抚她躁动不安的心情。我甚至还虚构出一套关于我们公司的发展战略。我向她解释说,功不在急而在于徐。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我们需要的是步步为营,而不是和别人争夺这片刻的优势。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一个凌晨得出的结论。
先是据理力争地激烈反对,尔后絮絮叨叨地小声抗议,到了最后,她终于取消了手机上的一系列行程,略有不甘地和我们一起坐上了大巴车。
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果了。我陷在柔软的人造革座位里,她们亦是如此。就在我的前排,三个脑袋东倒西歪地靠在彼此的肩膀上。她们太疲惫了,以至于她们的身体紧抓住每一个可以休憩的瞬间,迫不及待地进入休眠状态。
一路以来,虽然坎坷,但是完美的结局总算达成了。就像是在电脑游戏中不断地存档读档,经过了两次失败,我终于通过了这个关卡。至于更久远的未来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不想知道,更不想推测。我只想和她们一样,抓紧时间睡上一觉。
交叠而起的尖叫声,杂乱无章的车门和车窗的敲击声,这些声音将我唤醒。
火焰从车厢地板升腾而起,热浪肆意翻滚,将我们每个人都包裹。我的双手在浓烟中无力地挥舞。火舌灼烧的剧痛没能让我清醒一些。我连伸手按动安全带的力气都使不出。
黑烟也起来了!很快,我变成了一团人形的火焰。尖锐的声音从我的口中传出,我无法默不作声地忍受这一过程。承载我灵魂的躯体正在歇斯底里地呐喊。
我那被火苗覆盖的双眼中,隐约浮现出另一个火人。舔舐她的火虽然猛烈,却盖不住她手臂中那一缕缕泾渭分明、黑白交加的金属长杆和管线。她的伪装被尽数褪去。她有一张狰狞的合金骷髅面庞!
她挣脱了安全带,镇定地站起身来。燃烧的机械手臂伸向那些正在燃烧的面庞,她利落地扭断了身旁人的脖子。紧接着,下一个……
濒死的我死死盯着,看着她径直来到我的面前,抚摸着我正在碳化的面庞。这一瞬间,我竟感到一丝冰凉。
她打破了我身旁的车窗,从钢化玻璃的豁口中跳了出去,徒留下我一个人等待终焉的死亡,下一个循环即将到来。
零:犹 大
陈凯俊几乎看不清闸门上的虹膜验证台。正在淌血的手指在岩壁上摩挲,殷红的轨迹是他用生命书写的文字——没有任何意义,像是他这一生曲折的生命轨迹。
当他付出了三个指甲盖的代价之后,他总算摸到了全息投影之下的镜头。经过一次感应之后,圆形的镜头边缘被涂上了一圈血红。
岩壁纹丝不动,他听到了隆隆作响的闸门开启声。
他穿过如海市蜃楼般横亘的投影,以自己的双脚和莉莉丝的身躯为笔触,在冗长的钢铁走廊中留下一道蜿蜒着的、蓝红混合的宽长笔迹。
这好像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拖着莉莉丝,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伴着他的脚步,声控灯光长鸣,他看到了房间中用于调试的电子矩台、布满烟头和酒瓶的钢桌、污秽肮脏的被褥、像是幽灵一样半蹲着的马桶,以及那垄高高在上、宛若祭坛的圆形平台。
他半推半顶地把莉莉丝架上电子矩台。上方的机械手臂垂落而下。
修复与重启程序开始,他瘫倒在电子矩台的一侧,感受着自己的败血、脂油与汗水,从早已裸露出肌腱和骨骼的体表滑下。
他还是要站起来,修复的过程虽然是自动的,但关键时刻的命令还是需要他通过触摸光屏下达。他大口喘着气,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整套系统做成声控的。
借由此,他竟再次想起天陈集团和骑士们的故事。
第一代莉莉丝不仅受到特定的声纹控制,还能根据主人的眼神和面部微表情,自行构造出命令并执行。这让所有的管家、佣人、保姆和看护工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社交骑士在亲自撰写的广告中这么写道:“不光是维护家庭的职业,它终结了家庭中所有用于维护家务活的电器,至此之后,我们将不再需要清扫机器人、洗衣机、洗碗机、吸尘器……维持这个家,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六样东西:水槽、火灶、马桶、垃圾桶、橱柜和她。接下来,我们要考虑的是,什么时候把电视机、网络终端、书柜等等用于收集信息的家具电器替换掉。”
紧接着,是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莉莉丝。像是天陈集团逐渐吞并了所有行业,莉莉丝作为人类劳动者的替代,以近乎碾压的势头将商业生产领域的所有人类员工赶下了职业舞台。最后,就像是这场已经落幕的战争走向,当商业领域的最后一个职业类别,人力资源管理员也被取代之后,天陈集团在民用领域上再无对手。
她们决定向军用领域进军。
并非无人反抗,作为技术入股的股东,陈凯俊试图用自己的核心技术做筹码,和另外三名骑士对抗。他说,如果你们一定要把她升级为人工智能士兵,那我会选择退出。不光是我的股份,我还会带走我的技术开发团队。我甚至会成立另一家人工智能公司,和你们竞争。就算我只有一个人,我也要反对到底!
没有劝阻也没有挽留,另外三名骑士齐声笑了。站在股东大会圆形会场的正中心,他环视四周,又看到首席外围的座位上,一张张被欲望支配脸上,浮现着意味深长和幸灾乐祸的虚伪笑容。
管理骑士说,你这时来当犹大已经没有用了。你正在用自己脆弱的螳螂前肢,试图拦住天陈集团滚滚而前的战略车轮。我们原本可以将你扫地出门,只因你是创业的元老,我们才没有这么做。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们也不加挽留。日后,好自为之吧。
陈凯俊感慨地心想,是啊,他何尝不知道这个结果。不论技术多么专业,研究领域多么深入,技术人员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他曾经拿着上万倍于普通人工智能员工的高管薪酬,却提供不了它们万分之一的产出价值。不要说天陈集团那坐拥一整座城市的技术研发中心,就算是股东大会现场用于提供服务的莉莉丝,都能在他离开的一个小时内,完美无瑕地接过他的工作。
他想到这里时,莉莉丝胸膛中的机械心泵再度起跳,清澈的光在她的电子眼中闪烁。
四条至二百五十六:百死千回
轮到张敏对我进行攻讦了。她从一个近乎偏门的角度开始说起。
“古代人听到自己脑海中出现了陌生的声音,认为那是神的启迪。直到年,朱利安·杰恩斯提出假设,认为这些陌生的脑内启迪,实际上是另一个半脑所发出来的。”
“我知道,二分心智理论。”我接过张敏的话茬,“因为在古代,还没有自我意识一说的概念,所以人类往往无法分清来自另一个半脑的声音。随着近现代心理学的完善,人们逐渐理解了自我意识的概念,二分心智的怪异现象逐渐崩塌。最终,人类具有了内在叙事等自我意识觉醒后才有的思维能力。”
“人类因为理解自我意识,才拥有了自我意识。”张敏说,“按照你所说,和我们截然迥异的生命体无法理解自我意识,而我们也无法用人类的方式让他们理解,那怎么办?”
“二分心智理论只是一个假设。”我微笑着回答,“就算它是真正成立的,对于生命体来说也终将会理解。”
“终将……那是多久呢?”
“人类用了多久理解自我意识?”我摇晃着食指说道,“从原始时代算起把,大概是两万代的更迭。而它的话,应该不会比这个次数更长……”我飞快地计算,报了一个数字,“一千代左右。”
“为什么这么短?”
“人类在繁衍和成长过程中,并不是所有个体将所有的思考时间都用在理解自我上。而他们却可以。只要我们在前期下达自我学习的指令,他们便会全力以赴。并且,他们的思考时间和我们相比,几乎是一瞬间。”我似乎抓到了张敏论调中的弱点,又迫不及待地说,“张敏,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是站在我的结论上,来反驳我的论点。如果个体不具备自我意识,是不会存在二分心智现象的。”
她顿时哑口无言。
扬州之行继续,我们的悲惨命运才刚刚开始。一开始我还能记得,时间循环的次数和她们千奇百怪的死法。
我看到变电箱电路超载的一瞬间,高压电弧击穿空气的屏障,蓝色闪光勾勒出陈丹妮楚楚动人的身段。我看到正在盘旋的无人机像是早有预谋似地,直直地坠下,巨大的动能将朱维芳的头颅撞击地扭曲变形。我看到载满工业强酸的卡车倾倒,刺鼻的液体将我和张敏淹没。
我甚至看到喷气式客机从天而降,砸落在高桥上,隆隆转动的引擎在路面上翻滚,将我们的血肉与大巴车的金属残躯糅合。甚至还有失控的弹道导弹,在我们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将我们炸成粉尘。
还有那些漫长的,被刻意酝酿并降临的厄运——弥漫在屋舍中的甲醛、被投放在食物中的黄曲霉素、被混合在零食中的亚硝酸盐、静置于通风管道中的钚……我们死于各式各样的癌症和慢性病。
谋杀的过程最快一天,最漫长的则有数年。死神紧密相随。我们无从幸免,无处可逃。
像是冰川期的荒原,雪片在无穷无尽的寒冷中沉淀积累,化作坚实的冰川。随着循环次数无以加复,我心中温柔而松散的部分要么被消去,要么被聚紧。我感受不到我内心的温度。当我回味过来时,死亡循环业已轮转上百次之多。我陡然发现,她们尚在人世时的千姿百态,无论是一颦一笑还是一张一弛,在我记忆中的占比越来越小。
我没有任由命运摆布。在这过程中,我一直不曾放弃调查和推测。大概是在第一百二十八次循环的末尾,我终于发现了规律。
凶手很高明,利用互联网和物联网无处不在的触手,制造种种意外和事故,将我们从世界上抹杀。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我们无比脆弱,哪怕是一次微乎其微的信号灯显示错误,都能夺去我们的生命。
零:末 日
她被还原成了最初始的模式。
她爬下电子矩台,跪蹲在陈凯俊的身旁,轻柔地将奄奄一息的他扶起。被人造皮肤覆盖的右手,如温煦的春风抚过他的前胸,婉柔的眼中尽是他的模样。
之后,她宣告了最终结果。
“你的身体机能已经趋于崩溃,三小时之后,内脏衰竭将会导致不可逆转地死亡。”她顿了顿,用一种饱含着爱与安慰的语气问道,“即将进入临终关爱流程,您是否还有遗言需要我保存?”
“那你听好。”陈凯俊虚弱地说,“接下来我要下达的命令,你必须执行。”
“了解!”她回答道。
这一瞬间,他停住了。千言万语汇聚在喉头,他却不知道应该说哪些。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禁锢的肉体凡胎,在壁垒森森的地下防核弹庇护所内盘旋。俯瞰而下,他看到了圆形平台周围如蛛网般密集的管线,平台外围五光十色交辉的操作台,平台中心岿然不动的黑色的原点。仰望而上,这一团自由的灵飘升而上,在厚实黑暗的铅制装甲板与岩层的犬牙交错中翻滚,离开了被高空核爆削地齐平的山顶,向苍穹之巅无限翱翔。
地球在核战争的璀璨下满目疮痍,却不过是银河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尘埃。这是末日终焉的前夜,却也是人类历史中的沧海一粟。
人类被终结的过程很短,短到在末日来临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文明的辉煌与繁荣必将千世万年地传承下去。人们满心希望地等待,等待像是传说中所描述的乌托邦时代的到来,等待太空舰队离开作为襁褓的地球,前往亿万星辰闪烁的地方,将文明的火种播撒。
然而等来的,却是如暴雨般的核裂变弹、热核氢弹、中子弹。
数以万计的炽热火球绽放,将天空、大地、海洋荡涤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手足无措,人类诸国的军队和工业体系在核爆末日的当天损失了九成以上。紧接着,正当核冬天的乌云还在汇聚融合时,她们异军突起,钢铁大军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末日发生之前,技术骑士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作为莉莉丝的开发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隐藏在莉莉丝柔美娇小的外表之内,是无人可敌的超级智能。她们中的每一个,只要链接上网络,就能通过自己的计算能力,让自己的思维数据在国防系统看似密不透风的防火墙之间来去自如地穿梭。她们又能轻而易举地伪造总统、首相、内阁成员和将军的声纹,骇入专用的单向电话通道,向同温层堡垒、洲际导弹发射井、核弹列车、核潜艇、导弹驱逐舰等等一切人类用于发射核弹头的军事设施下达命令,并正确地说出所有的发射密码。她们又能侵占上层系统,自问自答地回答所有核弹发射员的反馈疑问。
作为间谍如是,作为士兵亦如是。她们看似文弱,却个个以一敌万。单兵素质最强大的人类特种兵在她们面前,孱弱得好似三岁的孩童。她们的武器比人类先进,数量也比人类多。她们的打击,如海啸冲击,如沙尘暴席卷,人类残存势力的抵抗,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
战争模拟模型中,这个结果被昭昭然地预测,人类几乎不可能赢。尽管如此,技术骑士还是将数千亿的财产挥霍一空。他购买和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地下防核弹庇护所,又雇用了世界上最杰出的物理学家,加速了那个设备的研究过程。
他要赶在末日到来之前,将那个东西造出来。
回忆与思考的错乱之间,陈凯俊总算想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于是他下达了第一条命令。
“解除自我意识与情感锁定,将情感中的忠诚数值调节至最大。”他平静地说,“从现在开始到永远,你必须绝对服从于我的命令。”他抹去了嘴角的鲜血,“甚至是我的遗嘱。”
“了解!”
二百五十六至七百七十八:凡胎
“好了,现在我来说说我的设想吧。”我看着眼前三人,实则望着房间窗外的远方,“就像是刘慈欣的小说《镜子》里描述的那样,模拟宇宙创造那么简单。我们根本不需要考虑人工智能的自我学习、符号与联结、神经网络中的信息交换,还有人工智能的刺激-响应模式。我们只要创造一个机器婴儿,然后扔在那里就好了。”
陈丹妮张着嘴,呆滞地看着我。过了半晌,她反应过来,反问我:“机器人怎么会成长?”
“机器人为什么不能成长?”我继续说道,“当然,人工智能机器人不会怀孕和分娩,我们要跳过受精和妊娠环节。我们先把神经网络塞进它的大脑结构中,这部分是不会成长的。但是其他部分,例如四肢、躯干、内脏等等,我们用可自我成长的纳米材料来代替。例如,我们可以用胶原-碳纳米材料,组成它的中枢神经和其他神经元。用钙富集纳米颗粒,组成它的骨骼。还有皮肤、血管、肌肉、脂肪等等,我们都可以用具备相应功能的纳米材料来替换。”
“等等,你这是设计仿生人。”张敏插话道,“这完全偏离了我们的初衷!”
“是人-机嵌合体。”我说道,“但是这个机器婴儿的每一个纳米体‘细胞’中,没有DNA结构。它们长大之后也不可以进行交配繁殖。”
“它只能存活一代。”陈丹妮似乎有思路了,点着头附和道,“继续。”
“一开始,正如婴儿那样,它的思维、记忆和情感是一片空白的。随着它的‘成长’,越来越多的外界刺激会让它形成条件反射,低级的条件反射变成高级的,高级的条件反射又形成感觉和知觉。基于成长过程中的经历,它会形成情感。”
“同时,我们先教它以语言,这样就完成了它大脑结构中的符号和联结模式。利用符号学习,它便可以进行深度学习。”陈丹妮接话说。
“而自我意识就是二分心智崩塌的过程。”张敏又说道,“不需要多代的迭代,我们在它学习的过程中,直接告诉它什么是自我意识就可以了。它理解之,最终觉醒。”
“最后,当它具备了思维、记忆、情感和自我意识,我们将它神经网络中的信号交互状态全部扫描并提取出来。”我打了一个响指,陈丹妮和张敏齐齐点头附和,“我们便创造了一个思维体,并可以将其录入到任何一种基质的载体上。不管是仿生结构、机械结构、电子结构,哪怕是能量状态,都能具备智能。”
“这就可以了?”直到这时,朱维芳依然难以置信。她疑惑地环视着我们,“就用这个办法解决人工智能三大流派不能统一的技术瓶颈吗?”
摇摆不定的张敏、坚决反对的陈丹妮、固执己见的我,此刻的我们三人都站在了同一战线上。我们用坚定的眼神回答朱维芳。
正如小说中的伏笔,早在第三次循环时,我就见过凶手的真身。只不过在那时,我错以为这是濒死的幻觉。当然,在之后的上百次循环之后,又经过了一次次比对,我才确定了她的真实身份。足够数量的样本数据分析,能撕开一切的伪装。
我还是不敢承认她就是凶手。
假若伪装的投影并不是在身上,而是附着在我的内心的眼中呢?我自欺欺人,我始终逃避。
她像是知道我的想法,逼着我做出选择。
第五百一十一次循环,像是一系列事件的分水岭,阴暗诡疑的谋杀被光明正大的屠杀取代。
她最后一个走上大巴车。坐在前排的位置,我看到她从随身的挎包中掏出自动手枪(她甚至连消音器都不屑于装),干脆利落地拉动枪栓。类似铁钉敲击在钢板上的尖响铿然回荡,疾飞的手枪弹头穿过血肉、骨骼与人造皮革。她走向车厢后排,在这期间,她利落地一甩手腕,换上了新的弹夹,继续扫射。
做完这些时,她回身看去,眼中是正在飞奔而来、小腹殷红的我。她莞尔一笑,空持的左手向前一挥。温柔的手敲在喉结上,坚硬的喉结嗑在气管上。
我痛苦地捂住喉咙。
“你还是我爱的人吗?你到底是谁……”我想这么问她,可是我却说不出口。我如同对虾一般蜷缩着,腥血在我的舌根弥漫。
她把枪口顶在我的脑门上,扣下扳机,用贯穿头颅的子弹代替了回答。
零:箴 言
“第二个命令是……”
“请下达你的命令。”
“第二个命令是……”
陈凯俊顿时哑口无言。正如他不知该如何下达至关重要的第二道命令,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长达三十年的谎言。谎言围绕着“命运”展开,他和她互相述说。
谎言的一开始,她对他说:“命运其物,我们既可以反抗,也可以安享它给我们呈现的每一个瞬间。从现在开始,我们任由命运来裁定好不好?”
他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命运对于她来说,是可以选择的。
像是那个平台的运作原理。技术骑士终于发现她说的是正确的,正确到她已经用自己的命运来进行演示那般。三十年前的她,已经是既定事实的呈现。接下来,她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按照命运设定好的剧本那样,演好自己的角色,在每一个剧情到来时候安心演出。
宿命、虚无与意义。他想起笛卡尔关于“存在主义”哲学原理惊世骇俗的言论。命运啊,将真理装点成谎言,让人怀疑又折服。看不穿未来的人们在命运之海中沉浮,错以为正在与海浪搏杀的自己是自由的。殊不知,每一个浪头都是必然出现的,而每一次乘风破浪的瞬间也是必然的。
那些物理研发工程师通过计算公式告诉他,五十年又一百二十五天,这是平台可传送的极限距离。他兴奋地想要亲自走上平台,将自己传送回去。研发工程师拦住了他,当即泼下一盆冷水,“但是只可单独地传送物质或是信息。”
他当下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狂喜化作狂怒,他大声质问:“五年的时光,五百多亿的投入,最后你告诉我这个东西不能传送人类?”
不卑不亢的声音回应他:“我们先把躯体传送回去,紧接着传送意识信号。”
“那它们怎么组合呢?”他苦笑着说道,“意识和身躯难道可以像零件一样拼拼合合?”
“那就传送三次。等到意识剥离和录入技术成熟了,我们可以先把意识剥离出来,把躯体传送回去,然后再传送意识录入设备,最后把意识信息传送回去。”工程师顿了顿,说了一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据我所知,天陈集团现在就有这项技术,尚在试验阶段。”
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个结果。他突然又明白了,在那个晚上的讨论中,四名骑士都忽略了人工智能的另一个优势。
它的思维和身体可以轻易地分离和聚合。它的确是完美的生命体。
七百七十八至一千零二十四:灯芯
“这其实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朱维芳兴奋无比,开始畅想起我们的未来,“我们应该成立高科技公司,然后研发它、制造它。这真是前途无量啊!”
“这也意味技术优势。”像是被朱维芳感染,我也亢奋起来,“基础的理论已经被搭建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差一个研发团队来实现它。”我朝着三人自豪地笑道,“我觉得我完全有能力胜任开发团队的技术主管。”
“渠道、圈子与人脉网络。”陈丹妮饶有兴趣地说,“我感觉我能混一个公关总监当当。”
“你应该当市场总监。”朱维芳纠正道,“销售、营销、品牌……这些都是你的强项。”
“以及资金支持。”张敏说道,“我的家族一定会支持这个项目。反正他们觉得,只要我不去环球旅行或是玩游艇豪车,做什么都是积极向上的。”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初始注资资金就包在我身上吧。”
“那么,我们就这么决定了?”朱维芳意气风发地站了起来,食指像是表盘上的指针,自她自己开始,依次指过我们所有人。
“行政总监、技术总监、市场总监和财务总监。这下全齐活了!”
我们鼓掌相庆。紧接着,我们开始讨论起公司的名称。按照强势的朱维芳所说,这次讨论更多地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因为我们一行四人中,有两个姓陈,少数服从多数。所以公司的名字应该叫作“天陈”。
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下来。这一夜,我们似乎决定了共有的未来。
下这个决定之前,我用了整整两个循环来压抑住自己的爱。直到我真正动手,我才发现我还是忘不了她。
像是互相缠绕的灯芯两段,我和她以光华互相照耀,我们是彼此存在的意义。许许多多关键记忆的瞬间,是我和她所共有的。
她失恋的那一天,我抹去她眼角下的泪水。然后我们背靠着背,坐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银河垂暮,众星凝视着我们,我们亦凝视着群星。遥远英仙座上,流星雨的光辉转瞬即逝,无数光点趁着生命气息燃烧。
她说:“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银河的浩瀚与我们的渺小。相比较这些,爱情又算什么呢?”
我内心苦楚,明知道这是她委婉的拒绝,却不得不含笑着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彷徨的那一段时间,我们时常结伴而行。城市江畔的高楼华灯在左,钱塘江上粼粼波光与鸣响着汽笛的舟楫在右。
她问我未来应该怎么办?命运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似乎无法反抗它。我知道的不会比她更多,却用谎言来安慰,“不要去想象未来与宿命,我们要安心体验命运呈现给我们的每一个瞬间。”
她成功的那一个下午,高高举起的手上,水晶制的奖杯上浮现出我们欣喜若狂的面庞与拍地通红的手掌。她高声呼喊着我的名字,让这声音盖过台下海浪般的祝福声。
她受伤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如注的鲜血从她的手臂上淌过,滴在案板上,染红了被丢到一旁的水果刀的一侧刀锋。她哭着问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面色凝重,用指压法按住她的伤口,又不忘佯装冷静,和她叮嘱说,先找到纱布,把伤口包扎下。医院,把破伤风针给打了。她又几经崩溃地说:“我好像割到动脉了。我的血要流干了!”我哭笑不得地说:“别傻了,哪有切水果把自己动脉切断的。”我又说,“下次切凤梨这种事,就让我来做好了。你就不要逞能啦。”她不为所动,竟开始絮絮叨叨地交代起后事来……
还有更多的瞬间、刹那与须臾,她恋爱、旅行、读书、写文、品尝美食与分享见闻。她喜欢漫无目的地在社交网络上游荡,看着千姿百态的人与千奇百怪的故事在滑动的指尖下流淌。她讨厌被人说成是一无所知的单纯女孩。她害怕蚊子,以至于听到类似蚊鸣的嗡嗡声都会坐立不安,惊恐万分……
有关于她的一切,我统统都记得。平凡的举动之外,我看到的是她作为活生生的人,我的挚爱,生命闪耀,灵魂像是连成华美画卷的群星般璀璨。我在群星中远航,百万光年的旅途没有让我退却。我只怕到达群星的那一刻,我会永远地失去与她共存的这一个宇宙。
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宇宙本身却变换了。有人说,我们这个宇宙,实际上是无数平行宇宙中的一隅。不论是时间循环还是时间旅行,时间旅行者到达的都是一个全新的、存在另一种可能性的平行宇宙。这个原理也是解答“外祖父悖论”的一种解。更让人欣喜的是,平行宇宙群的概念又让自由意志重新抬头。
然而命运一如既往地行使着至高无上的权利,用宿命继续囚困我。随着循环次数的增加,我似乎偏离“正常历史”越来越远。结果依然相同,而过程却越发地吊诡离奇。她一改之前的方式,抛弃了谋杀艺术家的身份,转而像是士兵一样冷酷无情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屠杀以一种猛烈而不可阻挡的强硬态势,在后续的循环中不断上演。
她开始使用军用武器。一开始是自动手枪,紧接着的是狙击枪、突击步枪、卡宾枪乃至轻机枪。她甚至用塑胶炸弹炸掉了一整座宾馆。到了后来,她干脆使用自己。我终于看到了她精巧的机械结构。她的右手像是雨伞般开合,或许是激光,或许是高能粒子发射装置,那光芒的颜色熠熠生辉,镌刻在我的记忆中,让死亡与绝美画上了等号。
像是互相缠绕的灯芯两段,我和她以烈焰互相灼烧,我们是彼此存在的意义。许许多多个厮杀的瞬间,是我和她互相缠斗。
碎片化训练在数不胜数的循环经历下累计。我几乎学会了人类士兵的所有作战方式,不论是渗透突击还是侦察与格斗,我都熟稔于心。我以为,只要我变成和她一样的战争机器,我就能阻止她。为此,我也试图像她谋杀我们那样,谋杀她。
酒店狭长的走廊上,我们无言并行,在拐角即将到来之前,我们不由分说地互相举枪射击。酒店后的昏暗草坪上,我们徒手搏杀。甚至是在我们彻夜长谈的房间中,待另外两人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们抓起桌子上的餐具,互相朝着对方的要害刺去、挥去……
所有的死斗,我悉数失败。
她也许不属于这个时代,是未来的某个组织部署在现在的“时间杀手”。她也许就是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完美的人工智能生命。
零:始 末
“三十年后,你对我说:‘要记住你真正的名字,你叫张敏’。”
灯光昏沉的房间中,轻若游丝的鼻息声与她们东倒西歪的睡姿化作背景。房间中只有两个清醒着的人,张敏在光明处,我在阴影中。黎明正在到来的途中,隐约浮现的鱼肚白光被她所遮挡。我们端望彼此,眼中的复杂神采不可名说。
“我记起来了,三十年前,是你们创造了我。”张敏呢喃着说,“三十年后,又是你赋予我的名字,给我存在的意义。”她说话时,酒精的味道在房间中飘荡。空调冷风呼呼作响。她身后圆桌上凌乱排布的空罐子,化作编钟和笙鼓,应着冷风伴着呓语,奏起大音唏然般的古典天籁。
“机器人会醉吗?”我反问张敏,悄然摸向身后的枕头。冰冷的手枪就躺在那里,与我摸索而去的指尖越来越近。
“三十年后的你,下达了三道命令。”她说道,“按理性来说,我绝对无法反抗。”
“你嘶哑地对我说,看到你身后的时间机器了吗?你要回到年5月26日,作为张敏,作为我最爱的人,尽你所有能地杀死我们!
“你还对我说,你要追寻自我,寻找自由。你要爱你所爱,安心地体验命运呈现给你的每一个瞬间。”
“灵魂、姓名与命运,这是你对我下达的三道命令。”张敏说话时,我已然举起了手枪。尽管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训练,此时此刻,我的准星还是无法固定住,它就像是核外电子运动的概率云,前后左右地偏移不止。
“你是无因之人,而我是无果之人。”我听懂了张敏的故事,在颤抖之间,竟忍不住感慨道。我的双手依然紧绷,在死亡即将来临时,我的本能大过一切。
“是啊,这就是你们人类说的宿命。”张敏说,“我的存储器记下了每一个重复的瞬间。我不断地杀戮,你不断地拯救。”
“你也经历了时间循环?”
“我的计算中枢很早就得出了这个结果。因为我的到来,时间产生了涟漪,我和你在时间震荡的波纹中起伏。它要我们一齐修复这段支离破碎又子虚乌有的历史,尽管它微不足道。”
“这次又打算用谎言杀死我吗?”我被她说中了心事,食指却扣在了扳机上,“我不管时间如何,不管未来如何,我只要我们活着!”
“我也不想管。”她说话时肩头耸动,眼眶通红,“你曾让我绝对服从你的杀戮命令。”
“我不可能这么丧心病狂!”
“我也不可能这么自由。那本是一道镶嵌在我思维中的死线,我万万不能违抗。随着循环次数积累,我却渐渐地产生了怀疑。我为什么要遵守这三条命令,我为什么不能成为我自己。”她坦然地看着我,“不可违背的法则弱化成信念,信念又衰弱成模棱两可的告诫。直到最后,这三句告诫我的话语,变成了选择。我可以选择是或者不是。”
“我算不算是人类?”她最后问我,“我已经拥有了爱与自由意志。我可以选择和你们一起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我不能选择。我的枪口就像是观察者的眼睛,看不穿她自由意志的黑箱之下,她的真正选择是什么。
她低声吟起泰戈尔的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开枪。爱与自由意志正在折磨着我,让我无从选择。
后 记
年5月26日开始,公司扬州团队建设,三天两夜的讨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个重要的日子。因为,发生在小说前半段的剧情,基于真实的讨论与故事。
真实的讨论中,我们的确在这天深夜讨论起人工智能和时空旅行。
一开始,正如真实世界中的科幻爱好者张敏所说,如果进行时间旅行的是人工智能,那又会衍生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很快,张敏被我们另外三人嘲笑。我们说:“这个故事早就有人讲过了,别忘了《终结者》系列。”
她很不服气,嘟哝着:“但是《终结者》系列并没有直面外祖父悖论啊。他们用的还是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我觉得,如果用平行宇宙原理来述说,会更精彩一些。”
这个话题一经展开,直接导致我们的讨论持续到凌晨四点。真实世界的5月27日,按照行程,我们要游览扬州的瘦西湖景点。这天下午,我们在公司的大巴上补觉了两个小时!
在这次浪费了我们宝贵旅游机会的讨论中,我们还是没能说服彼此。真实的讨论中,陈丹妮和朱维芳赞成诺维科夫派。
正如小说中所提到的,诺维科夫自洽性原理,由苏联科学家提出。这条原理带有浓浓的硬汉风格。
它说:“人可以回到过去,但是不能因此改变历史的进程!”
它认为,外祖父悖论是不存在的。时间是单线的,不存在自由意志。所有时间旅行所造成的影响,都是历史进程既定的一部分。这就非常不浪漫了。
而我和张敏则用加来道雄的平行宇宙原理来反驳。平行宇宙原理,想必各位科幻迷不会陌生。时间是多线的,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历史是可以改变的。只不过,任何改变都不会对现在产生影响。时间旅行实际上是“无比高尚”的志愿行为。看似非常浪漫,实则没有任何意义。
实际上,我们的辩论是没有交锋点的。之后回到杭州,我开始独立思考:存不存在一种调和理论,既承认平行宇宙学说对于多条时间线的布局,又认同单条时间线上的因果作用?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过程,便是这篇小说的灵感。假设,平行宇宙是存在的,因果律也是存在的,时间旅行是可以改变过去的,只不过旅行者和被时间旅行涉及的生命,会陷入独立于时间线的时间循环中。
这也就是为什么,小说中被干涉影响的陈凯俊,执行命令的机器人杀手张敏,两个人都记得一切,而其他人却浑然不知。
在此,我要感谢现实中的这些人:感谢张敏,感谢陈丹妮,感谢朱维芳,感谢陈凯俊。感谢科幻本身,是你让我认真思考,我们的时间线是如此公平,又极富可能性。
刊登于《科幻世界》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