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于当代美国的第一印象,都始于林达的《一路走来一路读》和刘瑜的《民主的细节》等书籍。
在那个美剧还比较小众、留学也没那么普遍的年代,这些旅美作者的文字,可以说给不少读者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通过这些生活化的文字,读者不再是带着或敬畏或警惕的态度去看待「他者」,而是把美国人视作与我们本质无甚差别、只是生活在地球的不同角落、因而存在一定差异的群体。
在政治学学者,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刘瑜的作品中,她更是把观察对象集中于美国最大的特征之一:民主制度。
面对「民主」、「自由」这些老生常谈的概念,刘瑜却选择从社会细节入手,用具象的生活场景,去阐释抽象的政治学原理,用鲜活的人情百态,去弥补学术理论中的人性空隙。
这正是她的作品能够成为畅销爆款的原因:不依赖于所谓的「海归经历」与「名校光环」,而是凭借她细腻而丰沛的感受,犀利而敏锐的洞察,鲜活而幽默的文字。
正如梁文道评价《民主的细节》时所说:
刘瑜来得正是时候...她的评论正是这时代最需要的营养剂。
01
独自寻光
我的生活更像是一只骆驼无声无息地穿越撒哈拉。这场穿越中...只有倾听自已呼吸的耐心、把一只脚放下去之后再把另一只脚抬起来的耐心。
在随笔集《送你一颗子弹》中,刘瑜如是说。她形容自己的生活是「稀薄」的,为了积攒审视人生的「耐心」,只能「用感受来弥补事件的贫瘠」。
刘瑜的「稀薄」,或许指的是她标准「学院派」的经历:小城出生,北京求学,留美七年,高校任教。看似安稳顺遂,不曾有太多风浪。
翻开她的简历,也是「别人家孩子」的最佳范本。
她本科和硕士研究生均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此后赴美研究,获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
年,她到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参与博士后项目,接着又在英国剑桥大学任教三年。
年回国,担任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
她的这份履历,在国内外顶尖学府都留下了足迹,阵容堪称「豪华」。
但是,刘瑜回顾自己的学思历程时却说:
我学习上的教训远远多于经验。
「教训」来自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双重缺失,这是一个反复循环的迷宫,让她的求学之路在别人看来一帆风顺,自己内里却「跌跌撞撞」。
刘瑜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分为四个阶段:
一片空白期、随波逐流期、头重脚轻期、从头再来期。
对于上大学前的自己,刘瑜的形容是「一片空白」。
一方面,「空白」在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标准学霸姿态。
据刘瑜回忆,上大学前她读过最好的书可能是海淀区高考习题集,而对当时流行的言情与武侠小说一概不知。以至于与人聊天,差点被误以为是从国外回来的。
而另一方面,「空白」意味着知识的单调和思考的缺乏。应试教育结构下,只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和解读,不允许自我拓展和延伸。
在这样的「空白」中,刘瑜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看似能够自主选择学习内容,其实思维依然受限。在人大学习的七年,她称之为「随波逐流期」。
年,刘瑜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学国际政治。而这个专业,在80年代还被称作「科学社会主义系」。
刘瑜笑言,当年她的很多老师之前还在教「计划经济为什么对,市场经济为什么错」,很快就改为教「市场经济为什么对,计划经济为什么错」。
这一段拗口的描述,刻画了中国大学教育在90年代初期的普遍问题:
照本宣科和灌输主流需求,甚至不讲逻辑,先下结论再填充理由,更重要的是缺乏深刻的「真」问题意识。
学生仿佛在黑暗里独自前行,没有光亮指引,更不知道出口在何方。
受到80年代人文思潮的余波影响,刘瑜也随大流读起了尼采和萨特。但她很快发现,她不知道为什么读,也不知道读了什么。要说这一时期的阅读体验,就像「一双36码的脚,非要穿42码的鞋子」。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自我的问题意识脱节。
刘瑜指出,尼采的问题意识是基于西方的宗教环境,而她一个在北京读书的江西小姑娘,整日哀叹「上帝死了」,这其实很荒唐。
制图:知鸦APP而这种自身现实与所学所思不匹配的情况,在刘瑜就读研究生时更加严重。她抛弃了对社会生活现状的体认,转而埋首啃噬大部头的思想书籍,因为这样在学生中很炫酷,也很时髦。
从「一片空白」到「随波逐流」,被动地接受知识的投喂,被动地迈开步伐去跟随别人的脚步或者社会的潮流,却忽略了环绕在身边的经验事实。问题意识,偏航了。
年,当她研究生毕业,远渡重洋赴美留学时,这种偏航一度让她「头重脚轻」。
02
问题到底是什么?
留学期间,刘瑜学了很多理论。
但是,她并不了解研究的对象国在某个历史节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使用理论去硬套时,就会出现「头重脚轻」的情况。
比如有一门拉美政治相关课程,要求写一篇解释年智利政变的论文。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从结构主义写到精英决定论又写到拉美时局,却恰恰忽略了智利本身的经济状况和社会民生。
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Allende),智利第28任总统。他推行「智利社会主义道路」,短期成果喜人,年开始出现严重通货膨胀,国家陷入混乱。年9月11日智利军人发动政变,阿连德被害身亡。图为东德发行的阿连德纪念邮票。图片来源:Wikipedia
其实,在巨大的通胀压力下,20世纪70年代的智利社会内部早已面临崩盘。这些现实问题,对智利人来说真切可感,而刘瑜花大篇幅分析的宪政危机和外部干涉等等,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另一个例子是在分析中国乡镇企业时遇到的。
当时西方主流经济观点认为,中国的乡镇企业是行政介入的典范,它们的产权属于乡政府,因而「是一种新型的,超越古典经济学的发展模式」。
但著名经济学家黄亚生却通过实地调研发现,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乡镇企业,有九成在本质上其实都是私营企业,他们不过是借力行事,顺应政治大环境之势而已。
通过这两个例子,刘瑜认为,在探讨问题「为什么」之前,首先应该了解问题到底「是什么」。
无论是在美国所受的政治学教育,还是此前她所经历的「随波逐流」,在理论的大框架下,是对事实本身的忽视和漠然。由此造成政治脱离实际,应然架空在实然之上。
当她回过味来,才发现那些朴素的事实,才是支撑研究的依据。而且,只要搞清楚了「是什么」,「为什么」往往也会迎刃而解。
所以,刘瑜后来专门著文《从经典到经验》,探讨「如何读书」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她说:
我现在主张的,是一种从经验、从问题出发的读书态度,而不是从「死去的古代白人贵族男子视角」出发的读书态度。
制图:知鸦APP她意识到:「一切经典本质上都是基于那个作者对他所处的时代的问题的回答与思考」。
由此,要理解经典,要么对作者的时代历史非常熟悉,要么能对作者感同身受。
那么,当我们无法企及「大师」们的问题意识深度,也很难全面认识其思想土壤和理论渊源时,我们为什么还要阅读经典?只为了绞尽脑汁理解其深意吗?这样是否会陷入为理解而理解的循环陷阱?
基于这样的认识,刘瑜形容自己后来的读书就「堕落了」。她在《从经典到经验》中描述道:
我的读书历程,基本上是一个不断从「经典」堕落为「经验」、从「意识形态」下降为「实证主义」的历程。不是说我对经典失去了好奇心,而是我希望引导我去读经典的,是问题的箭头在不断指引,而不是餐桌上的虚荣心。
读书的目的不再是出于所谓的经典和必读,而是出于解决现实问题的实用性,由此,刘瑜的阅读和思维深度也得到了很大提升。
03
再出发
人说「三十而立」,刘瑜的三十岁,却是一个「从头再来」的过程。
打破过去钻研的高深理论,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