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如是说:
实证科学方法论是现代科学的主要哲理基础，肇始于培根和伽里略的实验科学，经过休谟，康德和马赫的哲理思辨，到19世纪后期蔚然大观，20世纪的哲学大家如卡尔纳普等人再接再厉，实证科学方法论遂成为不可撼动的唯一科学方法论。
经济学者从自然科学那里借用实证科学方法论，起自马歇尔。他的经典名著《经济学原理》开篇一段话就点出实证经济学的精髓。张五常教授的辉煌巨著《经济解释》多次引用马歇尔的那段经典名言。
弗里德曼年发表的《实证经济学方法论》一文曾经掀起经济学方法论辩论的高潮。弗里德曼主张的实证经济学方法论有一个最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的要点，那就是经济学的假设不必真实，不必符合现实世界。
科斯对弗里德曼主张的实证经济学方法论口诛笔伐，科斯认为经济学理论的假设必须是真实的，不能是虚幻的空中楼阁。科斯认为马歇尔遗传下来的那些理念—诸如均衡，效用，最大化，静态，短期，长期，部分均衡，等等—皆是空中楼阁，误人不浅。
这些争论精彩纷呈，启人深思，然而，从马歇尔，弗里德曼到科斯等等前辈大师，都没有认识到一个最重要的关键，那就是作为研究人的行为的经济学，不能机械照搬研究无意识无情感之物理世界的方法论。
大物理学家费曼曾经感叹，假若基本粒子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那物理学将怎么搞啊!?
因此，作为研究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有未来预期的人的经济学，就必须探索新的方法论。经济学首先是一门人学。
《新经济学》连载之四
卷一主流经济学批判
第十二章超越实证经济学方法论
年11月4日，在金融危机最严峻的时刻，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问了伦敦*治经济学院，参加一座建筑的启用仪式。在这所世界一流的经济学学术中心，女王向在座的众多知名人士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危机呢？
—马丁·沃尔夫，《转型与冲击》
解释和推测是衡量科学真理的唯一标准吗？
20世纪以来，库恩、卡尔纳普、波普尔、内格尔等人的工作加深了人们对科学哲学和方法论逻辑的认识，几乎所有科学家一致认同科学的主要目的或唯一目的是解释现象，舍此别无其他。即使科学有其他目的，也是衍生的或非本质的目的。解释现象是科学家的天职和本分。
受此影响，经济学者同样一致认为经济学的主要目的或唯一目的是解释经济现象。张五常教授在其《经济解释》中认为：“推测与解释是同一回事，但有事前和事后之分。推测是先见到局限的变动而推断什么现象会跟着出现；解释是见到现象的出现，而追溯是什么局限变动促成的。逻辑的结构一样，所以推测与解释相同。”a
张五常始终坚持经济学的唯一目的是解释经济现象，解释就是鉴别（或识别，或厘清）现象背后的局限条件，局限条件的转变不仅是解释现象的关键，也是推断或推测现象的关键。他说：“在经济学上，局限条件（验证条件）的真实调查与简化，是忠于经济解释的最艰难的过程。”b
我曾经细读张五常的全部著作，也出版过《张五常经济学》一书。张五常教授所提出的“经济解释”为经济学研究奠定了一个基本的方法论规范，独树一帜，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启发良多。他毕生致力于解释丰富多样的经济现象，提出众多有趣的理论假说，趣味盎然，灵感四射。
然而，我对张五常教授的经济解释逻辑反复斟酌，长期思考，总觉得尚有未尽之意。究竟如何定义“解释”？如何定义“经济解释”？经济解释与科学于解释可以完全等量齐观吗？（张五常教授认为可以等量齐观。）
更深入的疑问则是：我们如何能够肯定我们所提出的解释是正确的解释，肯定我们所“调查与简化”的局限条件是促成现象发生的真正的局限条件？假若能够肯定，为什么经济学者对许多最重要经济现象的解释又是那样大相径庭甚至水火不容？大家对局限条件的认知和调查会有那样的意见分歧吗？
要深入系统回答这些令人困惑的问题，实属不易。我们先看看物理学家如何看待科学解释。著名物理学家斯蒂芬·温伯格的名著《终极理论之梦》，第一章开篇就写道：“科学家已经发现了许多奇异无比的事物，以及许多美丽非凡的现象。然而，科学家所发现的最美丽和最奇特的现象乃是科学本身的独特模式。我们的科学发现并非彼此毫无关系的孤立事实。任何一个普适的科学原理总是可以由其他理论来解释，后者又由另外的理论来解释。我们不停地向后追溯解释的箭头，我们已经发现了科学解释令人震惊的趋同模式：所有解释箭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或许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整个宇宙我们所学习到的最深刻的东西。”c
温伯格以粉笔为例子，阐释了他的“解释箭头始终向下”之说。直到19世纪后期，人类才真正能够解释颜色的秘密。那是因为任何物质都只能够吸收某些波长的光谱，或者反射某些波长的光谱。如果被反射回来的光线的光谱处于人眼可视光谱范围之内，我们就能够看到这种物质的颜色，肉眼所见光的颜色乃是由光线的波长所决定。人的肉眼无法看到超过可视光谱以外的光线，譬如我们无法看见红外光和紫外线。光的吸收和反射理论很好地解释了物质的颜色，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理论。
科学家并不满足于此，他们必然会问：为什么任何物质只能够吸收某些波长的光线呢？直到20世纪初期，两位伟大的科学大师爱因斯坦和尼尔斯·玻尔分别提出革命性的光量子学说和原子结构学说，物质吸收和反射光线的机理才开始得到完整地解释。爱因斯坦年发表石破天惊的光量子论文。他假设光线由一个个具有特定能量和波长的粒子或光量子组成，光量子的波长与能量成反比，并由著名的普朗克常数来给定。光量子假说是一个天才的理论，被后来的物理实验完全证实，成为量子力学革命的先导。尽管爱因斯坦毕生对量子力学持深刻的怀疑态度，但他却是量子力学革命的先驱之一。8年后的尼尔斯·玻尔提出了原子结构假说。玻尔假设的原子结构有点儿类似太阳系，基本粒子（电子和中子）围绕原子核运动。玻尔学说最重要的含义之一是，原子或分子只能以某种特定的能量状态存在，不同状态之间的能量差距是一个确定的量，原子或分子只有或必须吸收这个特定数量的能量，才能跃迁（跳上或跳下）到另一个能量状态。原子或分子不能吸收其他数量的能量。易言之，物质吸收能量有一个惊人的“门当户对”规则。量子力学理论对很多自然物理现象提供了令人惊叹的准确解释。
物理学理论或自然科学理论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地追问下去，试图对整个宇宙的自然现象做出最终的解释，也就是温伯格所梦想的“终极理论”。
对于物理学或自然科学理论的方法论，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里有一段话说得最清楚：“所谓理论就是关于宇宙的一个模型，或者宇宙某个部分的模型，以及将模型里的各种数量或参数与我们观察到的现象连接起来的一系列规则。理论只存在于我们的头脑里，除此之外，理论没有任何其他的实在性或真实性，不管这种实在性或真实性是什么意思。如果一个理论满足两个要求，那就是一个好的理论：其一，理论模型的人为假设要尽可能少，却又能够精确描述大量可观察到的现象；其二，理论必须对未来将要观察到的结果或现象做出明确或精准的预测。”d
现代实证经济学方法论本质上与物理学或自然科学的方法论相同。实证经济学方法论以弗里德曼、张五常的阐释最为明确。二师的实证经济学方法论有一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任何经济学理论都必须能够接受可观察事实的检验或验证。张五常认为，任何经济学理论都必须能够推导出“可以被验证的含义”。实证经济学方法论有一个基本的结论或判断，那就是人们之所以接受某个理论，乃是因为该理论的结论、推论或“可以被验证的含义”得到了可观察事实的验证。如果一个理论没有得到验证，或没有经受住验证（被证伪），那么该理论就不会被接受或不应该被接受。
科斯首先对这个论断提出质疑。科斯的论文《经济学家如何选择》十分精彩，他以20世纪经济学三大重要理论被学界接受的历史过程为例，证明弗里德曼—张五常式的实证科学方法论并不符合思想史的实际历史。科斯引以为例的三大理论分别是凯恩斯《通论》所开创的宏观经济理论，哈耶克20世纪30年代提出的货币理论和经济周期理论，以及琼·罗宾逊的不完全竞争理论和张伯伦的垄断竞争理论。科斯以亲身经历证明，这三大理论刚刚提出就得到学界的普遍接受和欢迎，学界似乎根本就不关心这些理论是否经受住了可观察事实的验证。e
不仅经济学如此，物理学也是如此。通常我们认为物理学是一切自然科学的皇冠明珠，是所有科学里“最硬”的科学，也是最早开启实证科学方法论的科学领域。现代实验科学的伟大先驱弗朗西斯·培根坚信，任何科学知识只能通过对自然现象坚持不懈和毫无偏见地观测来获得。休谟、康德和马赫坚持认为，任何不能被观测的东西都不具有实在性，从而就不应该是科学研究的对象。约翰·穆勒认为，唯有观测才是验证任何理论的唯一办法。30岁之前的爱因斯坦对休谟、康德和马赫的科学哲学（严格意义的实证主义或实在论）深信不疑；30岁之后的爱因斯坦却开始怀疑这三位哲学家的科学哲学，认为真正的科学理论必须从最基本的原理出发推导出来，而不是根据经验事实归纳出来。爱因斯坦说：“创造性的原则寓于数学之中，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我认为正如古人所梦想的那样，纯粹的思想能够把握实在，这是真的。”f
然而，同科斯所描述的经济思想史故事一样，物理学界接受某个物理学理论，并不是因为该理论已经得到事实或实验的完全验证或证实。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斯蒂芬·温伯格的著作《终极理论之梦》就曾经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详细讨论了20世纪物理学几大重要理论的发现和接受过程。譬如，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量子电动力学发现之后，物理学界很快就接受了，然而以可观察现象来检验两大理论却是后来的事情。根据温伯格的阐述，爱因斯坦伟大的广义相对论几乎从问世那一刻起就征服了物理学界，虽然完全理解这个精妙绝伦伟大理论的人并不多，但无人怀疑这个理论的正确性。
真理的终极标准：美与真
年，大物理学家、现代量子电动力学奠基人之一保罗·狄拉克到哈佛大学演讲，回顾其创立量子电动力学的历史过程。演讲最后，狄拉克建议那些洗耳恭听的研究生，他们只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