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又是一年教师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润物细无声”。古语言“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值此第35个教师节之际,本号推出张维迎教授为感谢恩师何炼成所撰此文。多年教诲,几多艰辛,师恩厚重,几多感喟。三尺讲台之上,何炼成老师潜心治学之风骨,探究致密之精深,令人钦佩。感谢恩师何炼成!
顺祝诸位师者教师节快乐,青春永驻,桃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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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夏天,本文作者与何炼成老师
我从事经济学研究,实属偶然。
年恢复高考,我才知道还有文、理科之分。我从小喜欢数学,但由于上高中时,正着开门办学,理化没有怎么学,考理科没希望,就只好报考文科。在我的脑子里,所谓文科,就是中文,所以报考志愿栏填写的都是中文系(或新闻专业)。但大概是语文成绩不够好,没有一个大学的中文系录取我,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被录取。77级学生进校一个多月了,我还在农村种地。后来听说一些成绩不错但没有被录取的老三届考生给邓小平写信,中央决定扩大招生。我不属于老三届,所以并不抱什么希望。年4月中旬收到了西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实在是没有预料到。可以说,我是搭了老三届的便车进大学的。
我被录取在*治经济学专业,不是我报考志愿里写的中文专业。4月下旬入学后,方知道全班50位同学都是扩招来的。原来,这个专业是何炼成为首的八位老师(被称为“八大金刚”)借扩招机会申请新办的。录取的时候,他们搬来上千份被其他院系放弃的考生档案,坐在地板上反复挑选,腿都坐麻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优秀的考生。和其他49名同学一样,我就这样被何老师拣了出来。好悬!要不是何老师,我大概没有机会学经济学,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上大学。
也许因为77级是“长子”,全班同学又都是被遗弃后一个一个拣回来的学生,何老师对我们特别关心,甚至可以说是疼爱。记得报到的当天晚上,自己还晕晕乎乎辨不清东南西北,何老师就来宿舍看大家。我是班里最小的学生之一,何老师对我们小同学格外关切。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何老师问我的名字后,自己重复了一遍,还摸了摸我的头,问我老家的生活情况,让我一下没有了最初的拘谨。
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何老师的*治经济学原理。尽管高中毕业时,李务滋老师曾送我一本苏联人写的《*治经济学》,对我来说,*治经济学仍然是一个生疏的概念。好在何老师讲课非常生动讲解,让我听得津津有味。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学问,它使我回想起在家乡时用鸡蛋换盐的故事。可以说,何老师的第一堂课,就让我喜欢上了经济学。
何老师教学的认真态度可以说是少有的。他讲课条理清晰又充满激情,像剥洋葱似的由表入里,让学生听得入神。每讲一章(或一节),他总要布置一些作业给我们,其中有些作业是简单地回答问题,有些则是要学生写文章(短文)。我的经验是,上完他的一学期课后,除学到*治经济学的基本知识外,自己的写作水平有了很大的长进。我敢肯定,每一位学生的每一次作业,他都认真批改,否则,他怎么能发现我作业中的错别字呢?
我刚进校时,看到那么多城里的同学,知识面比自己宽得多,对任何问题都能侃侃而谈,我有点自卑。是何老师给了我自信心。记得第一学期,何老师经常组织同学们讨论,每次讨论由一位同学主讲,其他同学提问。主讲实际上是让学生自己讲课,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我第一次主讲大概在开学后二三周,讲的内容是关于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关系,举的例子是绵羊与斧头。尽管我的普通话讲得不好,陕北方言重,同学们反映还不错,何老师也表扬了我。还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陕北农村收入分配的短文,何老师写的批语建议我向报纸投稿。尽管我并没有投,但他的批语使我倍受鼓舞。
常常听说不少大学老师总是按自己的模子塑造学生,要求学生按老师的观点想问题,写文章。但何老师从不这样。事实上,他总是鼓励学生独立思考,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可以说,当何老师的学生,享有最大的自由。我上研究生后,常常谈一些在当时看来是“离经叛道”的观点,何老师不仅没有批评我,反而鼓励我。他的唯一要求是:“言之有理”、“论之有据”、“自圆其说”。
在研究生期间,我组织了一个读书班,专门学习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每次由我主讲(我感到最好的学习办法是讲课)。因为我是*治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有人认为这是走歪路。何老师知道后,不仅没有批评,而且非常高兴。我到北京工作后,有人说我的微观经济学很地道。我想,这与何老师的“自由放任”*策分不开。
何老师的自由放任也给他自己带来过麻烦。年8月,我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为“钱”正名》一文,很快在“反精神污染”运动中受到全国性批判,被省委列为陕西八大自由化分子之一。作为经济系主任和我的硕士导师,何老师面临巨大的压力,多次被上级要求写批判文章。他很不情愿,拖了几个月,最后不得不写了一篇敷衍了事。但他从来没有当面训斥我,反而要我别有心理压力。我知道自己给他惹了麻烦,他是代我受过,一直在保护我过关。我心存感激,也深感内疚。
反精神污染后,何老师并没有吸取教训,为我制定什么清规戒律。我依然我行我素,任凭思想自由飞翔。年4月,我写了《以价格体制改革为中心带动整个经济体制改革》一文,提出以“放”为主的双轨制价格改革思路。我的价格改革思路本质上是否定计划经济的,与当时流行的正统观点背道而驰,但何老师认为“言之有理”,同意我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撰写硕士论文。有人为我捏一把汗。好在十月份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后,*治气候比较宽松,年底我顺利通过论文答辩,何老师很自豪他用“民主”的方式培养研究生。是啊,如果没有何老师的民主精神,我的双轨制改革思路肯定胎死腹中,甚至压根就不可能坐胎。
年12月,张维迎硕士论文答辩现场。
答辩委员席右一是何炼成老师。
何老师是一位很有远见的老师。他很早就认识到数学对经济学研究的重要性,所以从我们77级开始,就安排了数学必修课,而且是一学年的课程,从数学系请来最好的讲课老师。在当时中国大学里的经济系,这是少有的。我上研究生之后,他还鼓励我去听数学系和物理系的数学课。我今天能使用数学工具研究经济学问题,与何老师的远见分不开。何老师或许是国内*治经济学老师中最早从数学专业的学生中招收研究生的导师之一。栗树和是数学系计算数学专业的高材生,我读书班的成员,年毕业时,何老师硬是把他留在经济系当老师,随后又招他读经济学研究生。
何老师创办了西北大学经济系,梦想他的得意门生们能接过他的班,把西大经济学办得越来越好。但他同样为他的学生的前途着想。有些他得意的学生离他而去,他虽然难过,但从不阻拦。在我的印象里,魏杰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上了两年本科就被他收为研究生。他曾多次讲到,希望魏杰能接他的班。魏杰人大博士毕业后,没有回西大,他感到遗憾,但更为魏杰的学术成就自豪。我年毕业时,决定到国家体改委研究所工作。记得在送别的会上,何老师很动感情地说,他是很舍不得我走啊。刘世锦后来也去北京了。或许我们太自私,一个个相继离他而去,让他一次次失望。
我师从何炼成老师整整7年。不,应该说整整41年了。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导师的教诲和宽容总在伴随着我。是何老师将我引入经济学的殿堂,教给我经济学知识,滋养了我自由的习性。这份师生情,值得我永远珍惜。
直到85岁高龄,何老师仍然上讲台。他离不开讲台,离不开学生。几年前,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头两次去看他,他已认不出同行的另一位同学,但仍然能说出我的名字。最近一次去看他,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微笑,似乎想不起我是谁。
但,恩师点滴,永远在学生们的记忆中!
年夏天,何炼成老师与西大经济系77级部分同学合影。
(年1月20日原文,年9月8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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