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朱三五先生：“经济学原理”的连环套
刘凤阳
刘凤阳，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湖北。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大家》《长江文艺》《芙蓉》《清明》及《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评论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隔夜茶》《细雨梦回》等。现居广东顺德。
俞胜的中篇小说《寻找朱三五先生》（《大家》年第5期）以含蓄中充满反讽的笔调，描写了“高级知识分子”被“金元世界”俘获之后的行状，在利益的驱动和诱惑之下，在彻底放弃了道德底线之后，师生之间、夫妻之间上演了一幕幕“黑吃黑”的闹剧。
“我”是“经济学泰斗”朱三五的博士研究生，最终只拿到硕士学位。年满五十岁的朱先生已不能晋升副厅级，便觉“兼济天下无望”，从研究宏观经济学改弦易张，转而研究微观经济学，竟是为着“独善其身”——其所“善”者，就是利用自己的名气和影响力，通过在电视台开办讲座为私下开办的公司做广告宣传，进而“建立自己的金元帝国”。“我”毕业后被朱三五先生看中，充当了其公司名义上的法人。公司赚钱之后，妻子唐荣一开始还怂恿“我”另起炉灶、想办法把朱先生在公司的权利和财产“暗渡陈仓”，见“我”并没有这种手段和能力，唐荣便改投朱三五门下，成了他的研究生。就在“我”志得意满地盘算着“就算有一天我和朱三五先生闹掰了，也不吃亏了”的时候，朱三五技高一筹，先行一步把公司资产转移、并且带着唐荣不辞而别到了外国，原来，这一切都是“把经济学学到家了”的朱三五设的套……当所有的人际关系都以“经济学原则”为基准，情感、良知、道义都成了他们轻易便可摧毁的绊脚石。当“我”还在穿街走巷苦苦“寻找朱三五先生”时，朱三五在国外继续著书立说，依然影响着国内很多经济学家，不知谁是下一个被“套”的人是谁。
寻找朱三五先生（节选）
俞胜
载《大家》年5期《中华文学选刊》年1期选载
一
我，*一鸣，男，曾经的经济学博士生，虽然我最终只得了一个经济学硕士学位，但这责任可不在我身上。
我这么向你介绍我自己，你一脸愕然，你肯定还是不太了解我。唉，怎么说呢，我又没有什么名气。但我要向你提起我是朱三五先生的弟子，你也许就不愕然了，因为在我们这座城市，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大名如雷轰耳，他是经济学领域的泰斗，更以治学严谨著称。许多年来，还没有一个博士生从他门下顺利出炉。
经济学泰斗自然就是经济学家啦。
朱三五先生的研究方向以五十岁为界，明显的分为两个领域。五十岁以前研究的是宏观经济学，五十岁以后转向了微观经济学。古人说，五十岁知天命。我想，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的这种转向或许是体现了“知天命”的意思。因为在我们的高校里，是很讲究行*级别的，我们学校的校长和*委书记的级别都是副部。然而，朱三五先生才爬上正处，而我们学校提拔副厅级干部，以五十岁为限。既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而且搞宏观经济“兼济天下无望”，那就不如搞点微观经济来“独善其身”，我想，也许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是这么想的。不然，何以解释他到五十岁时的重大转向呢？
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风度儒雅，学富五车，不但在经济学界德高望重，就是市井坊间也“粉丝”众多。所以，我说的朱三五先生大名如雷轰耳，一点水分都没有掺杂。朱三五先生之所以名气这么大，首先当然是他在学术上取得了许多骄人的成绩，其次，我想还要归功于电视台。你看央视的一个“百家讲坛”让站到讲坛上的多少人红得发紫。
虽然我们这座城市的电视台在受众上不能和中央电视台相比，但我们这座城市的电视台更贴近百姓身边事。晚上八点挡“朱三五先生开讲”，我们这座城市的老百姓都爱看。大到房价、城市交通、燃油价格、孩子上学、老人养老……小到平常人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细枝末节一旦有点风吹草动，电视台都要请朱先生来开讲，点评、把脉、甚至预测未来的走势。似乎朱先生一开讲，老百姓就能安了心，社会秩序就能井然如旧。
朱三五先生的儿子叫朱四七，是朱三五先生四十七岁时有的，我们这座城市的老百姓连这些都知道了。朱四七刚上幼儿园，一出门，时不时就被他爹的“粉丝”认出来。可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老百姓就是不知道朱三五先生还有一个学生叫“*一鸣”。朱三五先生在电视台开讲的时候，从来不带上我，也从来不提我，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出名，能怨我吗？
我们这座城市的老百姓还赞叹：“看看，看看人家朱老师一家，不是三十五就是四十七，连取个名都这么经济的，真不愧是经济学家。可惜朱老师是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了，要是朱老师下海，海里面的钱怕不都要被他捞了去。”
这些话传到朱三五先生的耳朵里，朱三五先生非常爱听。到晚上八点档“朱三五先生开讲”的时候，朱三五先生洋洋自得间就把这话转述了出来。这话就被我们学校的校长听到了。但我们的校长不爱听，不但不爱听，并且对朱三五先生的成果很不以为然。校长是工程院的院士，搞了一个港口，建了一座水坝，工程技术的成果都摆在那里，看得见、摸得着。校长认为朱三五先生的学术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丝毫实质性的东西。五十岁以前，研究宏观经济学，研究来研究去，其实只是跟在发达国家经济学家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五十岁以后，研究微观经济学，教人如何经商发财，朱三五先生虽然也发了一点小财，但那是靠耍嘴皮子骗来的，他自己从来就没有经过商，这就像没有游泳经验的人要去给别人当游泳教练的道理一样。校长的偏见或许就是让朱三五先生早早就“知天命”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是我读了五年的经济学博士生，结果他们只授予我经济学硕士学位的原因之一。
关于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情况，我也想向你汇报一下，或许你也会觉得我的确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用混沌学理论建构一般超市财务管理系统》。“混沌学”理论，你是知道的，很时髦、很前沿的一种理论。然而，你并非答辩委员会的成员，而答辩委员会的那帮老家伙们根本不懂这个理论，他们只喜欢“清晰”，不喜欢“混沌”。他们说我的论文把他们搞得一团雾水，混混沌沌的，结果他们只给了我一个经济学硕士学位。不久，他们还剥夺了朱三五先生的博士生导师资格。所以，许多年来，朱三五先生就没有带出一个博士生。
对于这些，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也很郁闷，他知道自己是招人嫉恨了，谁让这座城市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而不知道校长是谁呢！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从未下海经过商，从这个角度讲，他的确是没有游泳经验的人却去给别人当游泳教练了。那些日子，朱三五先生郁闷极了。博导的资格没有就没有了，反正已经“知天命”了。可气的是，我的两名在机关做公务员的师兄耐不住清贫，贪念一生，欲壑难填，自以为做得人不知、*不觉的，结果都忽视了经济学上的“最大风险”原则，毫无例外地蹲了监狱。这让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很不开心。
在我即将毕业离校的时候，就我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朱三五先生特意找我商谈了一次。
那天，朱三五先生充满慈爱地对我说：“虽然你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但这不能怨你，当然也不能怨我。怨谁，你懂的。作为老师，我已经把经济学的精华都毫无保留、毫无遗漏地传授给了你。你是我所有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位，现在我想听听你毕业后的打算。”
“朱先生是想问我毕业后工作的去向吧，正好我也想听听先生的意见呢。首先，我想考公务员，如果考上公务员了……”
“考公务员有什么好，公务员那么清贫！”朱三五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那，如果去银行谋一份差事呢？”
“银行的小职员么？”朱三五先生摇了一摇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你以为在银行工作的都是高富帅？那得熬到管理层才行！”
“那去高校当老师呢？或者去财经杂志做记者……”
但朱三五先生总是不停地摇头，这让我很惶惑，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那，那还有一家公司正好缺少一名财会人员，我有会计证的。记得先生说过，金元社会，拥有财富才是最主要的。我想去那地方是不是发展的空间更广阔？”
朱三五先生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好歹也是搞经济学出身的，你怎么就没有想过要研究一点经济学的问题呢？”
“先生，我明白了，我去财经研究所……”
“去财经研究所有什么好！”朱三五先生气冲冲地说，“学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你研究经济学的，又这么年轻，怎么就没有想过要下海经商呢！”
“下海经商，这个，这个，这个我真还没考虑过呢。这个，我行么……”
看到我诚惶诚恐、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的老师恨铁不成钢，气得差一点要上前把我捏死。他铁青着脸，张开双手站了起来。
但经济学理论中有一个原则是“利益最大化，成本最低化”，如果把我捏死了与这条理论相悖。所以朱三五先生收回双手，捏成拳头在桌子上撑了一下，然后重新坐回椅子上，咽了一口唾沫，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对！下海经商。再说，你想毕业后去高校当老师，去财经杂志当记者，你没有博士学位人家能接收你吗？你说你想考公务员，你能考上的概率有多高？你唯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到那家公司做个财务人员，你以为做个财务人员就真能发挥你的特长吗？你与其去给别人打工，还不如下海经商，建立自己的金元帝国。”
朱三五先生一席话，让我羞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下海经商？我真还没有想过这个词和自己有关呢，我能行么？我游泳的水平本来就差，下到海中还没等捞到钱，会不会就被海水淹死了。我忐忑不安地说：“可是，可是，朱先生，下海经商，我既没有选好投资项目，又没有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啊。”
“这个嘛，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朱三五先生踌躇满志地教育我，“在知识经济时代，我们研究经济学的人下海经商，自然与那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不同，我们收益上要讲经济，投资上也要讲经济。”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朱先生，我们究竟是要做什么项目呢？”
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见我这么问，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光碟。
“先生，你是让我卖光碟么？”我顿感失望。
“谁让你卖光碟了！”朱三五先生朝我怒喝道，然后，不无得意地对我说，“这是一张刻有朱氏股票预测系统的光碟。这么说吧，我给你选的投资项目就是做股市大盘以及个股的走向分析，目标人群定位于股市的投资者。根据我手头的资料，现在我们这座城市已经有股民一百三十六万四千七百余人，而且*府鼓励增加居民财产性收入，未来股民人数还将进一步大大增加。设若股民总数的百分之一成为你的固定客户，你算算，你的客户人数是多少？”
“可是，可是，先生，做股票价格走向分析的，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呢！股市风云变幻，而且现在有许多证券分析师，甚至街头巷尾也有那么一些人预测股票价格走向的。那么，先生，我们怎么保证这些目标人群就能锁定我们朱氏股票预测系统呢？”
“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提问题总是能提到问题的关键。”朱三五先生伸出一只手，这会儿不是要捏死我，而是热情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后背说，“我的股票预测系统和别人的不一样。一般人的股票预测系统只是根据股市的几个常见变量来预测个股的价格走向，街头巷尾的那些人不值得提了，包括许多专业的证券分析师，他们没有也不可能考虑投资的β(Beta）变量。投资的β变量是与投资相连的不可分散的风险，对于一种股票而言，它表示所有现行股票的收益发生变化时，一种股票的收益会如何敏感地变化。现在我在我的预测系统中加入投资的β变量，然后把各种市场和价格的相互作用都考虑进去进行一般均衡分析。因此通过我的朱氏股票预测系统分析得到的数据就会更加科学、更加精确。凭借这个系统，呵呵，*一鸣，你真要一鸣惊人，你不想发财都难。”
“那，既然这个项目是典型的绩优股，先生，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用呢？”我好奇地问。
朱三五先生一听哈哈大笑，说：“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嘛！也是我最信任的学生！有好的蛋糕我当然想着分你一块。再说……”他把身子往前倾，瞅着我的眼睛，放低了声音，说，“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啦，没有女朋友吧？你看，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混上，还不是因为穷的。”
朱三五先生的话让我羞惭得低下了头，脸上炉火一样的发烫。朱三五先生说：“所以，现在我要把这个发家致富的机会留给你，这个年头，只要你有了钱，别说是一个女朋友，十个女朋友你都有了，哈哈……”
“哈哈……”我自嘲地跟着笑起来。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其实，我知道朱三五先生让我下海经商，还有另外一些意思。首先，他今年五十八了，按照学校的规定，教授干到六十岁，就能享受到退休后的所有待遇，不足六十岁退休，退休后的待遇要打折扣。如果朱三五先生现在就下海经商，那不就不符合经济学原则了吗？
其次把发家致富的机会留给我，也有投石问路的意思。所以，见我同意了，朱三五先生又说：“等过两年，你的买卖做大了，我和你一起干！我是研究经济学的人，就要到市场大潮中显身手，一方面是老有所为，另一方面也是想把自己的能力证明给世人看。”
即便是这样，我的内心对我的老师朱三五先生还是充满感激的，毕竟是他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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