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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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3 15:13:00

摄于清华艺术博物馆

作者:赵燕菁

转自:一瓣(ID:yibanshuping)

一、城市为什么会收缩

在我刚进入规划行业的时候,城市能否增长并不是规划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扩张型增长,我们城市规划的方法都是围绕此类城市而设计的。规划要回答的无非是增长多少、增长快慢的问题。

过去十几年,城市收缩开始被中国越来越多的数据所观察到。城市增长开始分化——有些城市继续增长,而另一些城市则增长停滞甚至开始收缩。规划师越来越多地面对一个以前没有遇到的新问题,收缩的城市还能发展吗?如果能,发展的路径是什么?现实迫切需要一个能解释“非增长型城市”的理论并提出相应的规划方法。

城市收缩在城市化已经完成的国家早已出现。早在年,美国规划师约翰·弗里德曼(JohnFriedmann)在《区域发展*策》(Regionaldevelopmentpolicy)一书中,就注意到这种区域经济涨落不均衡的现象。他将阿根廷经济学家劳尔·普雷维什提出的中心-边缘理论(CoreandPeripheryTheory)推广到空间分析中。年在《极化发展理论》一书中,他又进一步将“核心-边缘”归纳为解释区际或城乡之间非均衡发展过程的一般理论。弗里德曼认为,任何空间经济系统均可分解为核心区和边缘区(CoreandPeriphery)。该理论试图解释一个区域如何由互不关联、孤立发展,变成彼此联系、发展不平衡,又由极不平衡发展变为相互关联的平衡发展的区域系统。

但核心-边缘理论与其说解释了不均衡增长的原因,还不如说是发现了不均衡增长的现象。西方国家关于收缩城市的研究和我们今天一样,大多把重点放在用各种数据描述城市收缩这一现象,但对城市收缩的机理研究却很少,或者说,大都集中在比较浅表的层次,这使得规划很少能给收缩的城市开出对症的处方。针对这些城市增长的现象,年我在《城市发展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效用型增长:边缘地区城市化模式”,试图建立一个一般化的理论模型来为收缩的城市提供规划的工具。

二、增长的两种类型

城市是如何增长的?根据竞争理论,城市公共产品的供给分为供不应求和供大于求两个阶段。城市化刚开始时,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对应很少的城市,城市处于供不应求阶段,城市提供的效用都差不多,因此哪个城市便宜人们就去哪个。在供不应求阶段,每个城市都获得程度不同的增长。这一阶段可以称之为城市化的1.0阶段。随着城市的快速扩张,农村剩余劳动力减少,城市劳动力收入(预算)的增加,城市由供不应求转为供大于求。此时,2.0阶段城市规模的此消彼长取决于城市公共服务的性能价格比,人们选择城市主要看这些城市间的效费比(或称性能价格比price/performanceratio)。用公式表示,就是:

P=Utility/Cost

U:城市居民获得的效用(Utility),包括交通、教育、医疗、治安、法律等公共服务

C:城市居民为公共服务支付的成本(Cost)

P:不同城市的性价比(performanceratio)

在该阶段,人们选择城市就和购物一样,由城市的性价比决定。一座很好的城市,如果我住不起,它再好对我来说也没用;另一座城市,如果没有学校,医院,没有基本的公共服务,生活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去。因此,城市依靠两个方式能提升性价比:一是降低成本,二是提高效用。

我们把通过降低成本实现城市增长的方式,称作“C型(cost)扩张”,比如上海、北京、深圳等一线核心城市,都是通过扩大规模降低成本作为主要竞争手段的“规模型城市”。城市人口规模越大,每个居民负担的成本就越低,城市竞争力就越强。由于公共服务有着显著的规模效益,巨大的规模保证了高水平基础设施(机场、通讯、高铁、地铁、港口、教育等)可以以更低的成本提供更高水平的公共服务。因此具有规模优势的城市,可以通过不断扩张,降低平均公共服务成本C,提高居民的性价比P。

由于存在规模经济,已经发展起来的城市就具有先发优势,规模越大的城市,运营成本越低;成本越低,其他城市就越无法与之竞争。竞争的结果,城市就会像汽车、手机等产业一样,最后就剩下几个超级城市(群)展开竞争,其他城市则在竞争中被淘汰。这就是我们看到城市化第二阶段普遍出现的城市收缩。这一现象不仅出现在中国,所有进入城市化第二阶段的国家,都在不同程度经历着类似的城市收缩。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进入萎缩的城市再也没有发展的机会?我们可以看到,汽车、手机、互联网的行业虽然最后都会出现向少数垄断巨头集聚的现象,但同时围绕着这些巨头衍生出大量专业化分工的产业群落。这个群落由很多小企业组成。他们专注于非常狭小的领域拥有独一无二的技术,通过寄生在巨大的企业生态内获得超高的收益。这就是在C型增长竞争中失败的城市的第二选择——U型增长。

三、效用的耗散与捕获

既然规模型城市由于公共服务显著的规模效益难以超越,其他城市该如何提升竞争力呢?答案就是提高效用,如何提高效用?这要应用到我更早之前发表在《学术月刊》《学术月刊》年第09期上的一个价格理论模型——哈耶克竞争。在这篇题为“范式转变:从均衡到竞争”文章里,我提出了一个不同于Dixit-StiglitzCES效用函数的竞争模型来描述基于效用的竞争。

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基本的经济学假设——所有“消费人”的偏好都是不一样的。这就意味着每一种产品最多只能“完全”满足一个消费人。其余的消费人都存在或多或少的损失(尽管效用仍是正的)。没有被完全满足的部分,定义为效用耗散(utilitydissipative)。注意,这里的消费人并不等于自然人。由于自然人的消费偏好递减,自然人可以是很多消费人的集合。比如当你吃第一个面包时,你是一个消费人,吃第二个面包,你的效用递减,就被记作第二个消费人……。消费人相当与于现实中的人次,虽然效用不同,但却可以加总。

然后,我们再假设与理性生产者追求最大化利润的假设一样,理性消费人是追求效用最大化。由于每一个消费者偏好不同,但城市为了实现规模经济,给每一个人提供的公共服务却是均等的,这就意味着几乎每一个集体消费公共服务的城市人口,都存在效用损失。显然,城市规模越大,效用的损失就越大。

可以用一个鞋子的市场来解释这种效用损失。假设每一个消费人的脚都是不同的。而生产者生产的鞋则是完全一样(因为规模经济)。结果必然只有一双脚可以完全符合这个鞋的尺寸。而其他所有消费者的脚都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为了减少消费者的效用耗散,就需要鞋的“种类”越多越好。可选择的尺码越多,脚的满足程度就越高。当每一双脚都订做一双鞋时,效用最大。换句话说,对于消费者来讲,并不是价格越低越好,在买得起的条件下,种类越多,选择越多,被满足的几率和程度就越高。在城市里,每一个公共服务都可以是这样的“鞋子”,越是规模经济,越是满足的效用有限。

图1:规模扩大带来成本降低,却导致效用耗散

怎样减少这样的效用损耗?这就需要和规模经济相反的服务——多种多样针对特定需求的专门化服务。我们在图2中用规模轴X表示连续不同的城市效用集合。显然,任何一点的城市的效用,都只能满足一个消费人,离开这一点,效用就开始递减。减少效用损失(阴影部分)的办法,就是不断增加新的“城市”,直到每一个消费人都对应一个“城市”,效用损耗为零。

图:2种类增加,效用耗散(阴影部分)减少

比如,工作日你是一个消费人,需要靠近单位,交通方便;假日,你又是另一个消费人,你的偏好是安静,空气清新。而你的区位只能满足你一个偏好,另一个不能满足的偏好,就是你损失的效用。如果你能在不同的时间拥有不同的区位,就可以捕获损失掉的效用。如果我们把自然人的偏好视作一个连续统,每一分、每一秒的偏好都不同,那么就需要无数的“城市”对应每一个偏好。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也意味着效用损耗可以通过种类的增加而减少,但却永远不能为零。

四、增长方式的转换

显然,规模经济和专门化经济是两个相反的选择,不可能同时被满足。由于规模经济是“核心城市”的优势,反过来量身定做的专门化服务就是“核心城市”的劣势。这就给“边缘城市”参与区域竞争带来了新机会。只要“边缘城市”可以创造出足够高的效用U,即使成本C很高,也足以形成相对“核心城市”较高的性价比P。那么,城市增长到底是规模优先还是效用优先?这就要引入“成本-预算”维度一并进行分析。

我们先建立一个三维的模型。模型中,X轴代表连续不同的效用。由于消费人等于“人次”,人数就医等等与消费的数量,因此,可以同时用来表示数量(quantity),Y轴表示成本,由固定成本和可变成本组成。假设可变成本恒定(每一个单位产品需要同等单位可变成本),可变成本就是一条直线。当规模扩大时,商品的平均成本(原点出发的斜线的斜率)随之下降。规模越大,固定成本被平摊越多,平均成本就越低。这就是所谓的规模经济。显然,如果只有X-Y轴组成的空间,产品的规模无限大时,成本最低。如果O点代表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最优规模,就是所有消费人都在这一个城市。

图3:消费者预算不足时的城市规模边界:C型(cost)扩张

怎么样使得具有无限报酬递增得到收敛?这就需要引入表示效用的Z轴(图4)。由于规模轴X代表不同的消费人,因此同时可以表示连续不同的效用。我们用Z轴表示偏好的大小。显然,离O点越远的消费人,效用损失就越多。但规模达到一个规模后,其带来的效用为零,这时无论“城市”多么便宜,也不会带来新增的消费。现在,城市O在两个不同的维度有了两个不同的边界。第一个边界在X-Y平面里,由消费者的预算限定——只要成本继续降低,城市就会持续扩张;第二个边界在X-Z平面里,由消费者这偏好决定——只要规模扩大到效用为零,城市供给再多也不会有新增的需求。

在1.0阶段,这样的专门化服务由于价格昂贵而难以提供,进入2.0阶段,预算约束对于高净值的消费者而言已不再是约束,其消费约束是寻找不到满足其偏好的消费品,是市场规模难以扩大的主要约束。换句话说,此时的市场需求不是受到成本过高限制,而是受到效用缺失的限制——有钱买不到对路的服务。这就是供给侧不足,使得消费侧潜力难以释放。

有了这两个边界,我们就可以描述增长转型了。在城市化1.0阶段,偏好都是正的,关键看城市的成本,只要城市成本C降低,P就会上升,规模就会持续扩张(图5);当城市化进入2.0阶段,城市公共服务从成本竞争转向效用竞争——城市通过提高效用U而不是降低成本C来获得更强大的竞争力P。影响城市增长模式转变的关键变量,就是消费者的预算。随着消费者预算的增加,消费者就会追求更高的效用而非更低的成本,城市的增长边界就会从X-Y轴的预算约束,转到X-Z的偏好约束(图4)。

在1.0阶段成本竞争中失败的边缘地区,可以通过发现并提升本地独一无二的效用重新获得新的竞争力。如果说核心城市的竞争力P主要来自低成本C,那么边缘城市的核心竞争力主要来自于高效用U。我们把通过提升城市效用U作为主要竞争手段的城市,称为U型扩张的“效用型城市”,或“专门化城市”。

图4:消费人效用/偏好限定的城市规模:U型(utility)扩张

五、收缩城市的规划

随着消费者收入的持续增加,效用型城市成为成长新形态。核心城市内人们的不同偏好,给边缘城市、非核心城市带来增长点。只有创造效用而不是降低成本,才能为城市寻找到新的动力。高净值消费在空间上的分离,为专门化城市提供了可能。专门化城市(Customizedcity),提供量身定做式的公共服务,精确满足高价值的个性需求,追求更高性价比而非低成本。我们可以看到,在高收入的欧洲,会出现瑞士、德国、荷兰那样有大量专业化小镇组成的城市群落。虽然这些城市的成本可能较高,但预算并不是消费者最关心的,独特的效用使其能够在于大城市分工中获得存在的空间。

一般而言,专门化的城市就像定制的时装一样,必定是“少而贵”、“小而精”。而收缩的城市恰好规模较小。因此,U型增长城市的规划必定不同于C型增长的城市,很多情况下,两者的方向可能刚好相反。对于U型增长的城市,其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找到潜在的分工城市。潜在分工城市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一群。但必须足够发达。因为发达的城市消费者预算约束不重要,相反,他们对效用约束更敏感。这要U型城市可以提供无法在C型城市里被满足的效用,U型城市就具有了增长的机会。

如果一个收缩城市选择效用型增长,发现乃至创造其独特的效用,就变成了规划成败的关键。年前后,我在中规院时主持的三亚总体规划,就是发现了三亚在气候和景观上的独特效用,将不具备规模优势的三亚确定为北京、上海这样顶级城市分工的专业化旅游城市而获得成功。专业化城市可以是工矿城市,也可以是交通城市、*事城市;可以是金融小镇,也可以是康养小镇、科技小镇。由于风景、文化(古代遗存)具有不可移动性和独一无二性,最容易被用来形成独特的城市效用。

对于专业化的城市,传统规划的一些标准,比如用地分类和平衡就不再适用。比如三亚规划中产业用地就比一般城市大幅减少,基础教育等用地也相应压缩。相反,为游客服务的用地则大幅增加。其它如道路断面、绿化标准、建筑密度等等,都与通行的标准不同。比如道路线性就不是越快捷、越节省约好,而是根据景观的需要而选线。城市形态也不是越紧凑越好,而是依照景观资源的分布而变化。

需要指出的是,我的模型并不能救治所有的收缩城市,而是给出能转向U型增长城市的必要条件。由于大城市内部结构专门化分工,很多效用并不能都被收缩城市所捕获。世界范围看,真正实现U型增长的收缩城市依然是少数。帮助收缩城市“安乐死”可能是收缩城市规划手术方案中不得不考虑的一种选择。

对于那些无法满足U型增长条件的城市,如果将衰退城市恢复为高生态的原始环境,在国家自然资源的“资产负债表里”就可以记入“资产项”用来抵消C增长城市的扩张带来的自然资源“负债项”,可以视作另一个层次的空间分工。怎样制作自然资源的“资产负债表”,使“安乐死”后的收缩城市可以被“估值”,可能是未来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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