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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29 15:55:00

作者:*益平(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来源: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网站

本文共计数,阅读约需要11-14分钟。

核心观点:

一、为什么中国*府在改革期间要保持对金融体系高度干预?

一个可能合理的解释是,中国*府实施总体的双轨制改革策略——计划与市场、国企和民企两轨并存。这需要对要素市场尤其对金融部门实施各种干预,对国有企业提供变相补贴,包括干预汇率、利率、银行和资本市场的资金配置、大型金融机构经营和跨境资本流动。从宏观层面看,改革的目的是要推动中国经济从中央计划体系走向自由市场经济,但在转型过程中出现了“不对称的市场化”,抑制性金融*策也是“不对称的市场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为什么抑制性金融*策没有阻碍经济高速增长或金融保持相对稳定?

中国实施抑制性金融*策的初衷,是为了支持双轨制改革策略。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策都同时存在正反两方面效应,经济决策往往不是在黑白之间做选择,而是在成本、效益之间权衡。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金融抑制对中国的经济增长与金融稳定发挥了正面影响,但现在变成了负面影响,应该尽快考虑改变。

三、为什么近年来关于“金融不支持实体经济”和“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等抱怨越来越多?

在双轨制改革策略框架下,金融*策偏好国有企业的另一面,是这些*策对于民营企业或者中小企业存在一些先天歧视,因为它们缺乏历史数据,没有抵押资产,也没有*府担保。*府为了支持国有企业压低了正规市场的利率,加剧了小微企业获得银行贷款的难度,同时提高了它们在非正规市场融资的成本。小微企业融资难与融资贵是两个问题,最好不要混在一起解决,对于绝大部分小微企业来说,最大的困难是“难”而不是“贵”。

四、中国数字金融发展是如何领先全球的?

因为正规金融部门没有提供令人满意的金融服务,数字金融、影子银行甚至民间借贷都在填补正规金融市场服务留下的空白。数字金融的普惠性既有历史意义,又具世界价值,其革命性贡献在于为解决获客难和风控难提供了一些可能的方案。

五、这几年中国系统性金融风险是怎么积聚起来的?

归根到底是两个:一是缺乏市场纪律,造成了严重的道德风险问题,金融风险也越积越高,高杠杆率就是表现之一;二是监管不到位,新兴业务不想管,交叉业务管不了,机构业务没管住。

六、未来的金融体系会是什么样?

在未来很长时间内,银行和保险公司、信托公司这些间接融资渠道在金融体系中的重要性不会太下降。一是指望未来资本市场解决小微企业、民营企业融资问题的可能性不大;二是不同国家的金融体系构成不一样,这不仅由*府的*策偏好决定,更是*治、文化、历史、经济等多个因素综合使然;三是技术对未来的金融体系会产生很大改变。

如何理解中国金融现象

一、中国*府为什么高度干预金融体系?

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已经40年,令人困惑的是,金融体系中抑制性金融*策仍然普遍。为什么会采取这样的金融策略?我们还得从40年来中国金融改革的历程里找答案。

改革开放以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为起点,当然这也是金融改革的起点。当时,中国的金融体系基本只有中国人民银行一家机构,其占全国金融总资产的93%,它既是一家商业银行,也是一家中央银行。直到年1月1日,中国人民银行才一分为二,把商业运行和*策决策这两个功能分开,一半变成今天的工商银行,另一半是今天的中国人民银行。

年金融交易不多,一般的资金调配都由国家计委统一部署,社会对金融中介的需求很少,所以当时只有一家金融机构也没有问题。

当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工作的重点从原来的阶级斗争转向经济建设,这意味着未来对金融交易、金融中介的需求将大大增加,因此同步开启重建、发展金融体系的历程。最初是恢复中国银行、农业银行和建设银行的运营。

如今40多年过去了,今天再看中国的金融体系,可以用三个词来归纳其特征:规模大、管制多、监管弱。

规模大,可以从机构和资产两方面来看。

从机构角度看,年只有一家金融机构,今天金融机构的数量和种类都已经非常完备,有央行、银保监会、证监会组成的“一行两会”监管部门,有国家开发银行、中国进出口银行、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组成的三大*策性银行,有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邮*储蓄银行组成的六大国有商业银行,还有十几家股份制商业银行。如果再加上城商行、农商行和村镇银行,大概一共有4千多家银行。此外还有保险公司、证券公司、资产管理公司等等。可以说,市场经济国家拥有的金融机构我们几乎全有,而且数量非常庞大。商业银行领域的“工、农、中、建”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在全世界排名都非常靠前。世界商业银行最新排名前五强中,中国占四位。

我们的金融机构不但数量多,资产规模也相当惊人。中国的金融体系是典型的银行主导,相对而言,资本市场就不够发达。但即便是不发达的资本市场,规模也已经很大。从市值看,股票和债券两个市场在全世界都能排在前三位。

衡量资产规模还可以看一个宏观指标,即广义货币供应量与GDP的比例。广义货币就是在银行部门和社会上流转的现金,加上活期存款和定期存款。这个广义货币与GDP的比例可以反映银行的规模,也因此是反映相对金融资产规模的一个指标。目前(截至年4月),中国广义货币与GDP的比例接近%,在全世界也可以排到第三位,排名最高的是黎巴嫩,其次是日本。

所以,中国的金融资产规模确实很大。当然,这个指标的另一面是中国的负债率或者杠杆率也很高。

管制多,意味着*府对金融体系的干预还比较普遍。

经济学有“金融抑制”这个概念,是由斯坦福大学麦金农教授提出来的,他是研究发展中国家金融改革和金融自由化问题的国际权威。他提出的“金融抑制”主要是指*府对利率、汇率、资金配置、大型金融机构和跨境资本流动有各种形式的干预。

基于他的定义,结合世界银行的数据,我们构建了一组金融抑制指数,在0到1之间:0意味着完全市场化,1意味着毫无市场化,完全由*府控制。我们找到了多个国家的数据,具体测算了-年间每年的金融抑制指数。

图1金融抑制指数:中国与国际比较(、、年)

图1简单地呈现了我们的主要结论。中国的金融抑制指数在年为1,那时金融改革刚刚开始,*府几乎干预金融运行的各个方面。之后这个指数持续下降,到年为0.6。把中国的这组数字和国际经验做比较,有三点发现:

第一,过去40年间,中国的市场化金融改革不断推进,金融抑制指数下降了0.4个百分点,反映市场化程度在不断提高。

第二,中国的金融抑制指数下降的速度相对较慢。这可以通过和其他转型国家比较看出来,俄罗斯的改革比中国晚起步10年左右,但金融抑制指数已经下降到0.4,时间跨度更短、下降速度更快。这也佐证了中国的金融改革确实是渐进式的。

第三,中国的金融抑制水平至今仍然很高。年为0.6,在有数据的个国家当中,这个指数水平排在第14位。也就是说,中国*府干预金融体系的程度在全世界范围内仍然非常高,这也是管制多的证据之一。

再换个角度来看,中国金融体系同样存在*府干预程度高这一明显特征。

图2:中国金融体系在世界坐标中的情况(年)

如果把中国和其他国家的金融体系放在一个把坐标系里,如图2所示,横轴是银行在总金融资产当中的比重,越往右银行占比越高,纵轴是金融抑制指数,越往上*府干预的程度越高。

图2是年的数据,可以看到,日本(JPN)和德国(DEU)在美国(USA)的右边,这符合“日本和德国是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美国和英国是市场主导的金融体系”的看法。同时,中国香港(HKG)和新加坡(SGP)属于金融抑制程度最低的经济体,巴西(BRA)和印度(IND)等新兴市场经济体的金融抑制程度则比较高。在这个坐标中,中国(CHN)处在右上角的位置,这表明与其他国家的金融体系比较,中国的金融体系中不仅银行占比高,金融抑制程度也非常高。

也因此面临第一个问题:既然中国是走市场化改革的道路,*府为何还要这么普遍而严重地干预金融体系,为什么金融部门没有更快地市场化?

一个可能合理的解释是,中国*府实施总体的双轨制改革策略,这和前苏联、东欧的做法不太一样,他们的策略是“休克疗法、一步到位”。

从理论上说,休克疗法简单高效,但在实践中有很多困难:

一方面,休克疗法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改革初期经济出现显著滑坡。休克疗法意味着当时立刻全部取消计划体制,把所有国有企业私有化。这会导致很多工厂不再生产,出现很多失业人口,所以改革初期经济很容易崩盘。

另一方面,休克疗法有一个很重要的假设,是今天取消计划体系,明天市场机制就开始有效工作。实际并非如此,市场制的培育和发展需要相当长时间。市场经济国家相对成熟的市场机制,是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发展形成的。中国市场化改革40年,至今还经常有某些地方的工厂或者农民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这实际就是信息不对称的问题,而解决信息不对称,动态匹配供求双方的机制,需要逐步发展,不是一晚上就能解决。

中国采取“渐进式改革”,其中一个重要策略就是双轨制改革策略,计划与市场、国企和民企两轨并存。

在改革开放初期,国企在经济中占主导地位,改革期间*府继续支持国企发展,同时努力为民企发展提供更好的*策与市场空间。有的学者将其称之为增量改革,也就是说,存量先不动,让增量快速扩张,一段时间之后,非计划或非国有经济就会替代计划或国有经济成为主导力量,中国经济也就成功地从计划经济过渡到市场经济。

中国这个策略还比较成功:一是在改革初期没有出现全面性的崩盘;二是整个改革期间经济持续高速增长,有学者甚至将其称为“经济奇迹”。在这个“奇迹”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力量就是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看上去效率比较低,但持续增长,没有造成很多失业,对社会稳定、*治稳定和经济稳定起了很大作用。

问题是,国有企业既然效率相对比较低,又怎样持续运行呢?

答案是需要一个外部支持。最简单的外部支持当然是财*补贴。但是,改革开始后*府的财*能力一直在减弱,财*收入占GDP的比重,从年的36%下降到年的11%,很多地方*府连维持基本运转的“吃饭财*”都保不住,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补贴国有企业。

财*没有钱但又需要支持国有企业,怎么办?

最后找到的办法是对要素市场尤其对金融部门实施各种干预,包括干预汇率、利率、银行和资本市场的资金配置、大型金融机构经营和跨境资本流动。

我们来重点讨论两种干预:一是通过*策干预降低资金成本,正规金融部门把利率压得非常低;二是配置资金时明显地偏向国有企业。

换句话说,*府虽然没有足够的财*资源来支持国有企业,但通过金融*策让金融机构将大量廉价的资金配置给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由于不按市场价格支付资金成本,相当于获得了变相补贴。所以,*府在改革期间对金融体系保留大量干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支持双轨制改革策略,对国有企业提供变相补贴。

从宏观层面看,改革的目的是要推动中国经济从中央计划体系走向自由市场经济,但在转型过程中出现了“不对称的市场化”:一方面,产品市场几乎全部放开,几乎所有农产品、制造品和服务品交易,都通过市场机制完成,价格也完全由供求决定;另一方面,资金、土地和能源等要素市场,依然严重存在*策扭曲。“不对称的市场化”,目的也是为了保证双轨制改革*策顺利推进,抑制性金融*策同样是“不对称的市场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中国金融市场监管弱的问题,主要是指当前监管体系防范与处置金融风险的能力不强。后面讨论系统性金融风险时候再展开来讲。

简单总结前面的分析论述就是:40年来,中国从只有一家金融机构开始,改革和发展出一个全新的金融体系,这个金融体系的重要特征是规模很大、管制较多、监管很弱。

二、*府干预金融体系是好还是坏?

第二个问题是既然金融抑制这么严重,又如何解释改革期间所创造的“经济奇迹”?这涉及如何评价改革期间抑制性金融*策的作用:金融抑制究竟是催生了经济成功,还是说仅仅没有妨碍经济成功?

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它不仅关乎如何理解过去,更涉及如何应对未来。就像评价双轨制改革一样,有人说中国经济成功是因为市场化,放得好,也有人说是因为保留了计划色彩,管得好。对金融改革的实证分析表明,其*策机制更为复杂,并非简单的“放得好”或者“管得好”。

我们的分析结论是:改革过程中,抑制性金融*策对经济增长与金融稳定的影响在不断变化,改革开放前期,金融抑制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是正面的,但进入新世纪以后,这个影响变成了负面的。

根据省级面板数据(paneldata,又称“平行数据”,例如-年10年来中国全部直辖市的GDP数据,就是一组paneldata)估算结果做一个简单测算,即假定金融抑制指数为0,也即彻底消除抑制性金融*策、实现完全的金融市场化,中国的经济增速会怎样变化。

结果显示:上世纪80年代中国经济增速会下降0.8个百分点,90年代经济增速会下降0.3个百分点,但在新世纪头十年,经济增速反而会提高0.1个百分点。这说明,早期的抑制性金融*策能促进经济增长,但后来这种促进作用转变成遏制作用。

所以,现在如果把抑制性金融*策全部取消,中国的经济增长会更快一些。

进一步分析还会发现,金融抑制对经济增长和金融稳定存在双重影响:

一种称之为“麦金农效应”。麦金农教授的基本观点是:金融抑制会降低金融资源配置效率,会遏制金融发展,所以对经济增长与金融稳定不利。

另一种称之为“斯蒂格利茨效应”。斯蒂格利茨教授发现,上世纪最后二十年,一方面各国积极推进金融市场化、国际化改革,另一方面金融事故的频率越来越高,对经济增长与金融稳定构成很大伤害。他指出,如果一个经济体还没有形成完善的市场机制和监管框架,完全市场化可能对经济发展和金融稳定不利,*府适度干预反而更加有益。

上述两个效应可能在任何经济体中都同时存在,只不过在不同的经济体或同一经济体的不同时期,由不同效应占主导:如果市场机制相对健全、监管框架相对成熟,大幅降低金融抑制的程度有利于经济增长与金融稳定;如果金融市场机制、监管框架尚不成熟,完全放开不仅不能带来好处,反而有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

市场化改革的目的是为了改善效率,但伴随市场开放而来的是市场波动和风险增加。举个例子,很多国家都在开放资本项目,但这经常会带来汇率大起大落和资本大进大出。有的国家很容易承受这样的变化,比如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而有的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资本项目放开以后,很快就发生金融危机。所以,同样的*策带来的结果不一样,抑制性金融*策的作用机制也是如此。

金融抑制听起来是一个负面的*策安排,但在改革前期却对中国经济增长和金融稳定发挥了正面影响,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第一,大多数银行都由国家控股,资金配置和定价也受到*府的多方面干预,这些都会造成效率损失。但是这样的金融体系在把储蓄转化成投资的过程中非常高效,只要有储蓄存到银行,很快就能转化成投资,直接支持经济增长。

第二,*府干预金融体系,对金融稳定有支持作用。最好的例子是在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中国银行业的平均不良资产率超过30%,但没有人去挤兑银行,原因就在于存款人相信只要*府还在,放在银行的钱就有保障。中国改革开放40年期间,系统性的金融危机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并不是说没有出现过金融风险,而是*府用国家信用背书,为金融风险兜底。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中国在年就完全放开了金融体系,走向市场化与国际化,几乎可以肯定,中国一定已经发生过好几次金融危机。

关于金融抑制的上述分析其实具有一般性意义,即任何*策层面的决策都必须考虑客观经济环境,而评估任何*策也必须同时考虑成本和效益两个方面。任何看上去不怎么合理的*策,其实都有原因,即便要改变,也首先需要充分理解设置这些*策的最初动机。

中国实施抑制性金融*策的初衷,是为了支持双轨制改革策略。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策都同时存在正反两个方面的效应,经济决策往往不是在黑白之间做选择,而是在成本、效益之间权衡。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金融抑制对中国的经济增长与金融稳定发挥了正面影响,但现在变成了负面影响,应该尽快考虑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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