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曾鸣采访:刘敏、*慧撰文:刘敏
摄影:高远视觉: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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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4月,周航发了一封公开信,爆出乐视挪用易到13亿资金,导致易到陷入了严重的资金断裂。他从年创办的这家网约车公司,“本来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现在遇到家暴我不能坐视不管了。”
44岁的周航第一次用鱼死网破的方式解决问题。结果,乐视离开了,周航也已不再是易到的CEO。
目前,易到二易其主,周航也更换了职业的轨道。我们尝试着还原易到的领先与掉队、克制与激进,周航也坦诚地跟我们复盘了过去的7年的经历。很少有人知道,在与易到的前半生里,他所经历的坚持与无奈,抵抗与妥协。
追溯旧事,不是为了找到“怎么办”式的答案,而是试图追问,在弱肉强食,到处都是躁动与欺骗的互联网商业世界里,一时的胜负是否代表最终的趋势,存在是否就意味着合理、正确。
而身处瞬息万变的中国互联网市场里,“一个人可能有向上的一面,也有害怕懦弱的一面。”周航拒绝脸谱化的评价,“人性是复杂的。”
失意者的肖像
早上9点半,摄影棚的灯架好了。
白色布景,没有道具,摄影师想拍一组人物特写,没必要借助多余的工具,只要表达一种情绪就好了。
是什么样的情绪?对着周航,摄影师突然有点词不达意:
“如今的易到就是……您现在已经离开公司了,人生处在一种……就是那种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摄影师挠着头,努力组织着语言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但现场的人都听得很明白。
周航点点头,结束了摄影师的尴尬。他对摄影棚很熟悉了,在易到最鼎盛的时期,很多媒体给他拍过专题肖像。在几年前的报道标题里,他是明星创业者,是年度颠覆企业家,还试图做过“有情怀的野蛮人”。而就在今天拍摄的两个小时前,新闻传出:“韬蕴资本宣布接手易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募股权投资基金7月14日宣布,自己拿到了易到用车70%的股份,取代了原来的控股股东乐视。
周航此时正站在聚光灯下。他穿着圆领T恤和棉布裤子,侧脸对着镜头啜了一口咖啡。因为控制饮食,这半年里周航瘦了近20斤,看起来要比44岁的实际年纪年轻一些。
当天,以及后续更大的乐视换帅风浪里,周航都没有在媒体上说过任何话。
早在4月17日,他以个人名义发出了一份声明,曝出了乐视挪用易到13亿资金,造成易到严重的资金断裂。三天后的4月20日,他与杨芸、汤鹏两位联合创始人一起发布联合声明,宣布正式辞去易到所有相关职务。
周航已经不再是易到的CEO。很多公司被收购后,创始人团队都会逐步淡出或离开公司,但从来没有人写过这样激烈的辞职信。他很快被易到和乐视联合反驳,在声明中,自己亲手创办的公司和大股东一起,称周航此举“堪称农夫与蛇的现代版,令人愤慨”。
然而事情的走向堪比戏剧,三个月后,乐视更多资金短缺的消息被曝光,这一次轮到贾跃亭辞去乐视董事长一职,飞去了美国,乐视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大型互联网公司泡沫破灭的经典案例”。
巨轮触礁之前,已经显露了无数危险的旋涡,现在更多乐视的负资产未来不知如何处置,而一团混乱之中,7月14日这条消息,使易到暂时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
烧钱大战的旁观者
“年,这是我近二十几年里最痛苦的一年。”易到失败的迹象是从此时开始的。
年的大部分时间,周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你一点钟睡,四点钟也起了。两个小时都是浅睡,很焦虑,极其焦虑。”距离上一轮融资已经过去了一年,C轮GIC(新加坡*府投资公司)投了1亿美元,这在一年前还是个充沛的数字,短短半年过后,中国的专车市场已经像一块烧得滚烫的铁板,1亿美元如同一滴水,瞬间就蒸发殆尽。
专车市场的玩法在这一年突然改变了。此前,易到于年5月最早创立,主打中高端商务用车。此后滴滴开始做出租车打车软件,Uber也于年进入中国。在这些年中,三家各有自己的市场。当年的媒体报道中,很多都形容易到是“小而美”——高端车辆、注重个性化服务、拥有精英用户群。此前的5年里,易到在国内市场算得上一枝独秀,几名年加入的前员工告诉我,他们入职时,觉得易到是国内最接近Uber的公司,一位前CEO助理记得自己在面试时对周航说的话:“希望能陪您去纳斯达克敲钟。”
但Uber的雄心显然更大些,进入中国一年后,年3月,Uber的CEO卡兰尼克向全球投资人宣布,他要在中国市场烧掉10亿美金的补贴——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更令人惊讶的是,滴滴立刻用同样的力度参战。
就像直接点燃了石油桶一样,双方开始用比这更迅猛的速度烧钱。用户出行的价格立刻狂奔直下,甚至低到个位数,打一次车比出租车的起步价还低。乘客只对红包有忠诚度,一位滴滴司机给我讲过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位要跑远途的乘客,用手机上五六个软件接力打车。“滴滴的红包用完了,就下车再叫台Uber,本来出租车多块钱的远程,我估计最后他花不到20块钱。”
在网约车出现的初期,手机上装五六个打车软件并不稀奇
周航觉得这种烧法是行不通的。他是个经济学爱好者,在烧钱大战之初,周航选择不参战:一个城市的出行市场是一个供给受管制的领域,一种短缺经济,需求相对稳定,不可能因为疯狂的烧钱造成巨大的改变。“当时我们做了无数的数学模型证明他们烧钱是不可持续的,就看看他们能烧多久,我们算账,觉得不会超过90天。”
可是市场就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走势向前发展,包括Uber美国的投资人都觉得一切已经疯了,Uber公司董事,知名风险投资人比尔·柯尔利(BillGurley)在年对《纽约时报》形容,“这不是一场5小时棒球比赛的第2局或第6局,而是第14局。”——棒球的常规赛只有9局,一场超时过半的比赛实在是过于胶着了。
整个年,滴滴烧掉了亿元人民币,平均每月烧掉10个亿。Uber中国则烧掉了25亿美元,双方基本打平。
“就看着他们烧了90天,天,一年……人家就是能不断地融到资,继续往里烧。”等到周航意识到自己判断的错误,这个市场已经烧到了日均几百万单,自己再想跟进的时候,头一年融到的1亿美元已经完全不够了。
“利基市场”的老手
“现在反思下来,当时就是犯了执念,一个CEO的执念对做好一个公司的作用是毫无疑义的——你是证明你一切都是对的,你的成本核算是对的,他们烧钱的策略是不对的——但最后你算对了又能怎么样呢?”
年的周航谈论这些,从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太大的情绪变化。周航有一张娃娃脸,跟不太熟悉的人说话,总是保持着轻松礼貌的微笑:
“难道你怪这个社会太疯狂吗?怪它没有意义吗?对吧?”
易到不是周航的第一次创业,在此之前,他已经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了。
年,在长江商学院的论文里,周航写了一个“利基市场(nichemarket)”的概念。“niche”一词来自法语,原指为了供奉圣母玛利亚,在房屋外墙上凿出的小神龛,现在引用做大市场中的缝隙市场。20世纪80年代美国商学院开始把这一概念引入市场营销领域。
周航早在年21岁时就跟哥哥一起做了佛山天创电子企业有限公司,从广州向全国各地销售专业级别的音响。在公司起步初期,天创跟很多现在知名的大企业打过商战,比如同样是音响起家的大中电器,还有一家前身叫“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的索尼代理商。
天创巧妙地绕过了这些直接冲突,大中电器主要针对家用音响,天创选择做专业音响,“做家用电器需要大量本钱,我们资金少,就去选择一个更专业,或者说更狭小的市场。”年开始做索尼的代理商时,周航还准备跟那家深圳的公司好好打一仗,结果对方的总公司撤掉了贸易部门,全心全意做房地产的专业化,他们变成了如今更有名的万科集团,周航不费一兵一卒:“(索尼)这事儿就全变成我们的了。”
兄弟俩的天创公司在年就达到了“每小时赚一万块钱”的盈利,年正式离开公司时,周航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
在开始第二次创业前,周航想过许多更有野心的点子。年周航想过做数字支付,用短信做小额支付,彻底取代钱包,他在长江商学院的导师曾鸣兜头一盆冷水,告诉他这是支付宝才能干的事儿;他还想过做移动洗车,“一个短信代码发过去,洗车小哥就带着一套干洗设备,推过来就把车给洗了。”这件事现在证明也可以做,但在前移动互联网时期肯定无法完成。
网约车,是周航的最终选项,这又是一种安全的“利基市场”,翻译成互联网语言,就是一种“差异化战略”。出租车一直是一个长久的社会难题,周航此前读过调查记者王克勤写的《北京出租车业垄断黑幕》,也研究过胡舒立在《财经》杂志介绍新西兰出租车模式的文章。经济学家茅于轼跟周航是忘年交,两个人一起讨论过“出租车是否具备公共产品的属性,车的数量和运力模型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这样的问题——媒体和学术界早在小十年前就发现,城市公共交通仅仅靠出租车已经满足不了愈发膨胀的出行需求,但迟迟没有任何有效的解决方法。
周航决定做网约车,在年,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开创性的市场空间:“因为我懂点互联网,我就最好找一个互联网巨头们肯定不爱干的,传统行业人干不了的,所以找了这么一个边缘行业。”
有缺口的轮子才跑得快
到了年下半年,CTO汤鹏记得,易到的管理层已经开始担心员工工资的问题了,当时已经“不知道公司的出路在哪里”。
“利基市场”的最初证明是聪明的选择,易到在前5年一直是一个完美的商业闭环,天使轮、A轮、B轮、C轮,易到的融资一直顺风顺水,在移动互联网起步初期,很多新冒出来的业务都没有自己的商业模式,易到提出的网约车概念立刻脱颖而出:有海量需求、有商业模式、每一单又都有实际收入,这简直是投资的完美标的。
周航的生意做得很舒坦,此前在音响公司,周航最大的经济冒险是借3分利的社会融资。在易到这里,他也不想在经营上冒险。股权上,易到所有投资者的股权比例都保持在10%左右,这样的股权分配,让易到管理层在董事会保持着主导性的话语权。周航精心地掌握着易到的前进方向,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里,周航都喜欢讲“如何服务”的理念,他希望易到会让乘客自己选择司机,而不像Uber直接给用户分配一台最近的车,希望乘客能根据音乐品位挑选车辆,跟投缘的司机保持长期服务关系……在这些演讲里,资本的影子从未出现,那些融来的美元只是油箱里的汽油,帮助公司稳定、平衡、匀速地向前行驶。
唯一的问题是“黑车”的魔咒,*府的阻力一开始都压在易到一家公司头上,直到年开始,滴滴开始做专车,Uber入局,这反而部分解放了易到:“所有的风险变成多家承担,我的心理压力就小多了。”
有稳定的盈利,有*府的阻力,有出租车价格在下面接着,周航在年依然认为网约车是个小众市场,可以慢慢发展,他不需要比1亿美金更多的融资。最好的时候,C轮融资时易到拿了6家公司的Termsheet,但周航“一方面考虑股权会稀释,另一方面我是奔着盈利去做的,眼光全在客户身上”,拒绝了当时许多唾手可得的融资机会。
然而完美的轮子,就是没有带缺口的轮子跑得快。
同样是年C轮融到1亿美元,滴滴在年5月就开始了对出租车的巨额补贴,跟易到的收支平衡不同,年前5个月,滴滴快的平均每单亏损19元,如果算上大量的市场推广费用,每单亏损高达30元。
这些亏损的窟窿,被一轮接一轮的融资填补,6亿美元、30亿美元、45亿美元、55亿美元……到年4月,滴滴总计获得了7轮融资,已到G轮,金额近亿美元。投资人看中了用户、支付入口、流量等庞大数据的价值,击鼓传花般地为滴滴提供弹药。
而市场上的资金子弹其实总数有限,像在年,红杉资本的周逵找到周航,两个人长谈了3个小时,周逵希望易到能加入专车大战,被周航拒绝了。红杉中国最后投资了滴滴,友*变成了敌人。
“恰恰是在最好的时候,其实就是干的最坏的时候,现在看来你还纠结什么,还选什么钱?谁给钱就全要就完了。几亿美金全拔光,这就是融资,但我当时搞错了。”年的周航说。
42岁的周航,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错了。他的前15年商业经验、在书本上读到经济学知识,伴随着商学院印刷精美的论文,在年行业洗牌的时候,被证明不再有效了。
救世主乐视
与此同时,市场上一家新公司正在成为巨头,这就是乐视。
乐视董事长贾跃亭是资本运作的好手,年,在周航备受煎熬时,乐视网正成为整个创业板疯狂上涨的龙头,在年中,乐视网一度逼近亿元市值,这超过了在中国香港和美国上市的联想、微博和奇虎的市值总和,相当于同期在美上市的9个搜狐、6个优酷土豆。
乐视还要做共享汽车,而且,乐视还没投资任何出行领域。第一次见面,贾跃亭给周航留下很好的印象:“很谦逊、彬彬有礼,没有一点大佬的跋扈。我问过所有的人,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特别勤奋,天天都在工作。”
更关键的是,乐视想投易到。
“我当时其实没有选择,是个百货公司来都可以。”年的周航不太想重复过去面对媒体,讲的那些协同作战的话语了:“我从一开始就没听明白什么叫‘生态化反’,那是最缺钱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心态是愿意选择相信。”
“我有选择吗?”
在乐视接手之前,周航和他的团队在市场上做了能做的所有努力,包括合并、卖掉、融资,“谈了一切可能谈的方向,跟无数个有不同可能性的人都谈了。”周航在互联网界人缘不错,年纪相当的老朋友们很多都在业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交情是交情,投资是投资。连易到最坚实的后盾、第一大股东携程此时都救不了自己了——“因为钱烧得太大了,没有谁敢接了。”
周航之前的个人坚持,开始一项一项被打破。
别提什么10%的均衡股权了,据公开资料,年10月,乐视以7亿美金拿到易到66.67%的股权;别管什么姿态优雅了,年周航连发了两次公开信,一次炮轰马化腾,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