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孝公任用商鞅为相开始,重视农业、打击商业的经济思想逐渐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思想主流。商人阶层受到重大创伤,人性之中“趋利避害”的特征利却不能被强制去除,商人作为传统社会的主要阶层之一,在民间得到了蓬勃发展。
秦始皇时期巴蜀地区的巴清,名义上因她的贞节得到秦始皇的重视,而真正得到重视的是她身后几代人积攒下来的雄厚经济力量;楚汉相争之际,宣曲任氏囤积米粟大发战争财,将天下的珍宝收入自己的囊中,惹得刘邦大发雷霆,用行*的力量来压制商人,可惜收效甚微。
司马迁在书写《史记》的时候,敏锐地观察到了商人在社会发展中所起到的作用,写成了货殖列传。常年战争导致人口锐减,经济凋敝,全国一片废墟,以至于刘邦看到萧何监造的宫殿,都认为太豪华。
顺应时代的要求,汉帝国利用*老思想代替了秦的法家思想。*老思想分为两部分,在加强皇权的方面,和法家一脉相承,而对于下层的普通百姓,则是无为而治,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
亚当·斯密在划时代巨著《国富论》里面提出了市场被“看不见的手”调节,实际上就是自由市场中的供需关系会自然地达到平衡。早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就已经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他在货殖列传之中写道: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经过七十年的自由放任,不仅国家富强,连普通的平民都可以过得相当富足,汉武大帝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登上了历史舞台。
经济学模型中所设定的前提是经济活动中的人都是理性人,可是实际生活中的人不可能完全理性。罗斯福新*拯救了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大萧条;而被大萧条影响的日本,由于国内财*的崩溃,最终走上了*国主义的道路;一次大战失败的德国,无力支撑战争赔款,为纳粹上台制造了机会,最终导致了二战的爆发······
汉朝同样遇到了自由主义经济*策造成的问题: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贫者不得不贱卖土地,乃至于卖身为奴,仅仅是为了换取活下去的机会;富者则是骄奢无度,视人命如草芥,不仅践踏穷人的尊严,还将法律视为无物。
自由主义的失败,必然导致国家干预,于是从贾谊到后来的公孙弘,都极力主张将主要商品的制造权力垄断到*府自己手中。
汉武帝四面征伐让汉帝国财*捉襟见肘,*府的主意打到了商人头上,对商人征收大额的财产税,学名“告缗”。一个名字叫卜式的人由于这个*策的出现在史书上留下了姓名。
卜式,生卒年不详,祖上的经历也不详。他早年过着半耕田、半牧羊的生活,积累起了庞大的财富。父母死后,他的弟弟也长大了,他就和弟弟分了家。
汉朝继承战国以来编户齐民的*策,国家可以有效掌握地方的户口资料,对税赋和徭役进行合理地征调。多一户人家,就多一份税收,因此国家鼓励或者强制成年男子分家。
卜式和弟弟分家的方式很特别,他把家里的田产和财物以及大部分羊都给了弟弟,自己仅仅带着几百只羊进入深山。没多久,卜式的羊就发展成为几千只,名下又有了大量的田产。他的弟弟生活奢侈,破产之后只好去找自己的哥哥。
卜式按照之前的方式,把自己的财产分给了弟弟。他的弟弟很不争气,几次三番分走了他的财产,他也不生气。
卜式不仅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邻居,谁遇到难题,他都会鼎力相助。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听说汉帝国正与匈奴作战,而且财*吃紧,迅速赶往了京师长安,以平民的身份上书朝廷,愿意将自己财产的一半捐献给国家,帮助国家度过财*难关。
国家正在为财*发愁,突然来了这么一位愿意捐钱的主儿,汉武帝自然很高兴,便派人询问卜式此行的目的,卜式回答说,此行既不是为了做官,也不是为了伸冤,单纯就是为了给国家捐钱,抗击匈奴。
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吗?汉武帝也懵了。汉武帝拿不定主意,就把卜式的情况告诉了丞相公孙弘,希望他能给出个建议。公孙弘虽然人生经历丰富,可是只拿钱不求回报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告诉汉武帝,这个人做事不合常理,不理会他就是了。
卜式等啊等,等也好久也没有得到恢复,他没有灰心,又在长安住了几年。几年后,汉武帝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卜式打发回家了。
元狩二年,汉武帝派遣大将*霍去病攻打匈奴,在陇西击溃了匈奴浑邪王部。浑邪王虽侥幸逃脱,匈奴单于却将责任全部归咎于浑邪王,想要杀了他。
浑邪王不肯坐以待毙,就带领手下四万多人归降了汉帝国。汉武帝对归降的匈奴人都予以赏赐,展示了天子洪恩。多年的战争已经造成国家负担过重,这次赏赐基本上了掏空了汉帝国的财*。
恶性通货膨胀稀释了百姓手中的财富,为稳定国家根基,国家只好对流离失所的百姓进行补贴,补贴勉强维持生存。一旦国家遭遇天灾,国家将会无力挽救。
就在卜式返回老家的几年后,他的家乡河南涌入了大量的难民。当地太守望着账簿上的财*赤字,急得干跺脚,对如何赈济灾民一筹莫展,无奈之下,只好号召富人捐款。
卜式听说后,拿出二十万钱捐给了河南太守,难民的生活总算有了保障。河南太守为感谢富人的捐助,把所有捐献者的名字编辑成册上呈了汉武帝。
汉武帝非常欣慰地翻开名册,一眼就看到了卜式,回想起多年前这个人上京前来捐款还被认为有诈,这次他再次捐款,足以证明明他是诚心实意的为了国家着想。
汉武帝赏赐了卜式,卜式把赏赐全部上缴给国库。当时的商人为了避税,瞒报自己的财产,而这个卜式完全是商界的一股清流。汉武帝想,既然你不要钱,我就给你名。汉武帝把卜式的行为昭告天下,并且封卜式为郎官。
郎官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一种荣誉,是皇帝的近侍,一般都是祖上萌荫或者捐钱的人。
汉武帝此举还是有一定的私心的,他希望通过对卜式事迹的宣扬,让天下的商人效仿,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钱流进国库。可是汉武帝算盘打错了,天下既没有人来效仿卜式,社会上也没有泛起半点水花。
卜式依旧不愿意做官,他认为做官礼仪太多,相较于做官,他还是喜欢自由自在地牧羊。汉武帝十分欣赏卜式,就对卜式说,我在上林苑也有很多羊,你来帮我牧羊总可以吧。卜式不好推脱,就赶往了上林苑,装束上依旧是粗布麻衣。
在卜式的精心照料下,上林苑中的羊越来越多,个个肥硕。一次偶然的机会,汉武帝路过上林苑,以为来错了地方,和以前的羊有天壤之别。汉武帝对卜式更加赞许。
卜式趁机向汉武帝进言,牧羊就好比治理百姓,只要将坏的去除,不让他们危害群体就可以了。汉武帝很是吃惊,他欣赏卜式,又赏赐他郎官,更多是出自于对他捐款的感激。
而卜式居然能讲出治国的大道理,汉武帝这才发现自己以前太小看卜式了,不论让他负责哪类工作,他都兢兢业业,而且工作做的异常出色。
卜式为人忠厚朴实,不张扬,不浮夸,是教育皇子的最佳老师,于是汉武帝封他为次子齐怀王刘闳的太傅,后来又封为齐国丞相。
初平匈奴之后,汉武帝想把南越国重新纳入版图,派遣使者出使南越,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作为南越国的实权掌握者的吕嘉,不愿归汉,趁机发动叛乱,并且杀死了南越王赵兴和汉帝国的使者。
汉武帝得知使者被杀,便下令征讨南越国。卜式听说吕嘉发动叛乱,便上书给汉武帝,他希望自己带着儿子率领可以水战的士兵赶赴前线,尽一个臣子的本分。汉武帝当然不会让卜式上前线,卜式有这份心意,他就已经心满意足。汉武帝马上封卜式为关内侯,赏赐了良田十顷。
元鼎年间,卜式出任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为当时的三公之一。从牧羊人到位列三公,卜式一直没有改变,他依旧按照自己的一套规则来行事。也正因为如此,卜式与汉武帝之间开始出现裂痕。
一直以来,汉武帝都认为卜式做的事情都是为自己好,成为御史大夫后,卜式就应该理所当然地为自己更加卖力。可是这次,卜式站在了汉武帝的对立面上去。
汉武帝在位期间,财*经济改革总结起来大致有七件事,其中最重要的两件事除了上文提到的“告缗”,就是“盐铁专卖”。
“告缗”由名字叫杨可的人主管,他把法令昭告天下,只要是被告者就没收他全部财产,并以所没收财产的一半奖给揭发者。
当时商人中等产业以上人家,大都遇告缗破产。因审理匿缗案,将大量民资财充没入官。国家所得财物以亿计。
这项主张虽然得到了大量的财产,可是同样引起了通货膨胀。商人破产导致市场上的商品减少,而国家和百姓去争夺有限的商品,必然会让商品价格升高,商品价格升高会带动其他资源价格升高,比如土地的价格,种子的价格。最终伤害了国家的根基。
卜式极力反对“告缗”,他认为这样得到的财富只是一时的,后果则是持续不断的,而且他预计到“告缗”的后果非常严重。
元狩三年,面对日益崩溃的国家财*,汉武帝采纳了大农丞孔仅的建议,将盐铁收归国家经营,成立新的官职——盐铁丞,隶属于大司农,负责经营盐铁事业,在地方上也设立专门负责管理制造和买卖盐铁的官员。
这项*策为国家带来丰厚的回报,却造成了很大的问题,盐铁价格飙升,而且质量不好,加深了民怨。身为御史大夫的卜式对盐铁专卖特表示反对,汉武帝表示很不悦。
也就是一年时间,卜式的地位从汉武帝的宠臣变成了一个边缘化的大臣。好歹汉武帝对他还有些旧情,他被贬为太子太傅,得了善终。
后人对卜式评价不同,有人认为他是谄媚汉武帝,有的人认为他首鼠两端。实际上,从他决定将自己财产捐出一半给朝廷的时候开始,他看问题的角度,都不是统治者的角度,而是百姓的角度。
即便后来卜式只徒有虚名的太子太傅,当天下大旱,汉武帝下令求雨的时候,卜式仍然耿直的说:亨(烹)弘羊,天乃雨(烹了桑弘羊,天就下雨了,由此可见当时民间对搜刮民财的桑弘羊已经怨恨到何种程度)。
捐钱攻打匈奴,因为卜式看到匈奴为边患,侵扰到边境百姓的正常生活,他当然有局限性,他当然不会知道匈奴南下主要是受到气候的影响,他想出资永久解决这一祸患;他对当官没有兴趣,一旦职责所在,必定会恪尽职守,那是对百姓负责;汉武帝所有的改革措施,无论是“告缗”,还是“盐铁专卖”,最终都会伤害百姓,他是御史大夫,他如果不说话,恐怕就没有人替百姓说话了;至于烹桑弘羊,更是他对民间疾苦最深的体会······
卜式走的路始终没有变,只是恰好有一段路与汉武帝重合,一旦汉武帝改变了方向,两个人只能分道扬镳。那么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卜式这样的人物呢?我推测,正是汉武帝“独尊儒术”的结果。
“独尊儒术”虽历来被人诟病,毕竟还有一个儒家的壳子,有一个君子的标准。古人说得好,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也。一部金瓶梅尚能让人有不同的结果,何况是儒家呢?在儒家思想的倡导下,怎么就不能出现一个卜式一样的人物呢?
亚当·斯密有两部传世经典,一部是《诸国民之富性质及其原因的研究》,另一部就是《道德情操论》,前者讲的是利己,后一本书讲的是利他,在亚当·斯密看来,利他就是最大的利己。这两本书作为卜式人生的注脚再合适不过。
“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无论读再多的书,明白再多的道理,遇到事情都只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也不值得让人高看半分。卜式可能一本书都没有看过,而他秉承“达则兼济天下”的信条,比那些大儒们更有资格被称为“君子”。
参考资料:
《史记会注考证》,泷川资言
《汉书补注》,王先谦
《中国古代经济史稿》,李剑农
《田园诗与狂想曲》,秦晖
《经济学原理》,曼昆